眼前這男子看起來應該年紀不大,打扮的也很是精神,穿了一身與這高級馬車很相配的灰色西裝,胸前口袋裝着手帕,身上透出隐隐香味,可兩個隐隐發黑的眼圈和下颏上密布的暗紅色痤瘡卻讓他顯得甚是油膩,讓毓瓊不自覺後退兩步,提防看着他。
那男子卻似乎将毓瓊的避退解讀成了害羞,頓時露出一個自覺非常潇灑倜傥的笑容,右手食指撐在矮塌的鼻梁上潇灑一劃,驕傲地挑挑眉:
“是在下的錯,應該先自我介紹一番的。我性黃,單名一個叢,說到我的名字,你就應該知道我是誰了吧。”
這黃叢穿着舉止,派頭十足,毓瓊估計,他想要的應該是姚勖謙那樣的效果。
可他眼神渾濁,神情猥瑣,兩者之間差距,都不是千裡之遠,而是懸殊到姚勖謙若知道她竟拿他與這人做比,都得跳起來揍她一頓不可的程度。
“不知道。”毓瓊很誠實地搖頭,艱難才将那半句“也不想知道”咽回肚子裡,假笑一聲,“抱歉,我們要走了。”
黃叢自诩也是萬花叢中過的人,可卻從沒見過這般美人,連粗布衣裳都穿得這般動人,若是換了精緻衣裙,更不知是如何豔色,自然是不肯輕易放她的。
他急忙追上幾步,又攔在毓瓊和壯兒面前,繼續将食指撐在鼻梁上一劃:“不過也是,我近些年一直在外做生意,小娘子見我陌生,也是難免的。我手下生意廣得很呢,上海啦、廣州啦,還有南京什麼的,都是要去跑的,不久前還跟着船隊去南洋走了一圈,剛才回來。”
他洋洋灑灑列舉一通,臉上帶着自得的笑,反問:“小娘子去過南洋嗎?”
毓瓊再次被迫停下,忍不住皺了皺眉。
這人如此油膩讨厭,若是按着她以前的性子,早就忍不住爆發了。可大概是最近跟渠殊同朝夕相處,她似乎也被他那種鎮定淡然感染了,竟然覺得眼前這人這種炫耀行為實在幼稚,她甚至都懶得戳穿他。
“沒去過,也不想去,”毓瓊繞過他,語氣冰冷又堅定,“我隻想回家。勞煩,讓一下。”
毓瓊頭也不回的走了。
黃叢看着美人袅娜背影,不自覺吞了吞口水,隻恨不得立即追到她家裡去:“去,打聽打聽,這小娘子是誰?”
手下人辦事麻利,黃叢剛踏進家門,就已有人帶了消息回來:“少爺,那是鎮上東頭張老漢的親戚,前段時間剛跟着男人搬過來的。”
黃叢瞪大眼睛:“男人?已經嫁人了?”
他本來對這美貌小娘子勢在必得,畢竟他老爹可是海琅鎮上最大的地主,全鎮最好的地都是他的,最漂亮的女人,自然也是他的。
可卻沒想到,這小娘子竟是嫁了人的。
短暫的失望後,黃叢卻“嘿嘿”笑出了聲。
“嫁人了好啊,”他翹着二郎腿,目光淫邪,“嫁人了就更好上手了,看我不把這小娘們兒拐過來。”
當晚回家,毓瓊本打算将遇到的這個沒記住名姓的人,當個笑話講給渠殊同和姚勖遠聽,可待他們回來,卻都是一臉嚴肅,默然不語,一看就知,定然是出了什麼事。
毓瓊頓時将這人抛到了九霄雲外,隻擔心道:“怎麼了?莫不是……你哥哥追過來了?”
姚勖謙與渠殊同對視一眼:“這倒沒有。隻是我們今日聽聞,四川那邊起事了,鬧得很厲害,四川總督已被免職,朝廷正在從臨近的湖北、湖南等省調兵彈壓。我們擔心四川那邊局勢失控,但更擔心那些被調走主力後軍備空虛的省份,萬一也趁機起事……”
後面的話,姚勖謙沒有說出口。這種情況下,他竟然還能笑得出來,自嘲地:“也不知道這事兒與姚勖遠摸過來殺人滅口相比,哪件更糟糕一些。”
毓瓊咬唇。她下意識看向渠殊同。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渠殊同臉上露出如此明顯的擔憂之色。原來,在他們兩人居于這裡、隔于外界、過着安甯平靜日子的這段時間,竟發生了那麼多事。
不僅是陰差陽錯逃過一劫的姚勖遠,那段時間,不少重要人物接連遭到暗殺。雖然朝廷宣稱毫不知情且承諾要嚴懲兇手,可喋血橫死的,不管是留洋回來的組閣派,還是科舉考學的革新派,更甚至隻是圈地養佃、漸成威勢的富戶鄉紳,莫不是主張新法圖變的。
朝廷這般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還暗下黑手,殘忍狠辣,不僅沒有起到恐吓鎮壓的作用,反而激起了被壓抑許久的一腔熱血。短短幾周,廣州、安徽、湖南、雲南各省紛紛爆發大小起事,雖盡皆失敗,但星火已成燎原之勢,最終在四川熊熊燃起。
毓瓊來不及擔憂可能失控的戰事,她更擔心雖然身居高位、但一直積極推動新法的戴望鴻。這般局勢下,他的身份和他的主張,反而會讓他兩不讨好、腹背受敵:“那我阿爹呢?他有沒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