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特靜靜聽着，似乎沒有因話語産生任何心理波動。

他到人間的隻是一副軀殼，說到底，人間的事又與他何幹呢？

所以，他隻是溫柔說道：“你對我說這些，可以嗎？”

“我知道你不會理會。”塞琳娜笑了。

“所以，你就看着吧。”

修女引領衆人向教堂後方走去，周邊的彩色玻璃窗緩慢移動，像曆史的長河逐漸流淌。

色彩斑斓的畫面講述着一個個聖經故事，從亞當夏娃的伊甸園到諾亞方舟的建立，從耶稣的誕生傳道到最後的晚餐。畫面外的人驚歎一幅幅圖景，畫面裡的人也在悄悄探究外面。

“我将帶領你們去往研究所，那裡被聖光保佑，是除教堂以外最接近上帝的地方。”修女的語調帶着奇異的雀躍。

然而衆人卻沒有她這麼歡欣，互相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了凝重。

古往今來，研究所都是最瘋狂的地方。那裡有最黑暗的實驗，最殘忍的科研人員，最甜蜜的毒果。

“也許，你們會看到痛苦，看到恐懼，看到不甘心後癫狂的絕望。但那都是假象。”

“耶稣會保佑他們上升天堂。而他們，自願獻出自己身軀的奉獻者，會脫胎換骨就此成為崇高品質的人。我們會像贊美上帝一樣贊美他們。”

“他們本該是要下地獄的。但我們愛他們，耶稣愛他們，上帝愛所有人，所以即使他們身懷罪孽，我們也還是努力讓他們上了天堂。”

“我們會讓所有人都上天堂。”

即使上天堂之前，他們需忍受地獄般的酷刑嗎？

一陣沉默蔓延四周，連最歡快的萊恩王子都收起了嬉笑，與身旁的芬尼安對視一眼，無聲說道：“我有點毛骨悚然。”

芬尼安望着修女的背影，勉強扯了扯嘴角。

這怎麼聽着，像是要讓所有人都下地獄呢……

塞琳娜早已離開艾斯特旁邊，與她的貼身戰士并行。

她沒有因修女的話語感到任何不安，隻是湊在布倫丹耳邊，悄聲說道：“我會讓她們都登上舞台。”

布倫丹沉默着點點頭，看向塞琳娜的眼神卻無比真摯。

米蕾和辛西娅走在角落，手牽着手有些輕松愉快，聽完修女的話語，米蕾停頓了一會兒，随即與辛西娅對視一眼，又坦然笑起來。

天堂又如何，地獄又如何。

身邊人在就好。

托蘭德一人在前方獨行，他扶了扶鏡框，漫不經心。

天堂地獄啊……

在他的經曆看來，全憑一念之間，而不由上帝擺動。

而艾斯特，他摸了摸發燙的耳釘，不由得淺笑。

那裡傳來熟悉的訊息：我們本就在地獄之中。

他們離開了教堂，教堂之後是一片花園。

目光觸及之處，皆為花團錦簇。一層又一層的花草簇擁着衆人腳下，像親吻上帝一樣親吻他們。衆人踏入這片美好之地，先前的沉悶氣氛一掃而空。

隻是……

艾斯特垂眸看着自己的腳邊，那裡有一朵鮮豔的小花在顫抖。他用腳輕輕撥動鮮花，上面的黑霧迅速彌散，花朵很快枯萎下來。

就連上帝的後花園，也有枯萎與凋零。

讓它們繼續保持挺立，究竟徒添了多少痛楚。

枯萎的花倒下了，艾斯特指尖一動，讓它歸于茫茫塵土之中。他靜靜注視着空無一物的腳邊，輕微歎了口氣。

這才是它該有的歸宿。

走過花園小道，他們終于來到研究所門口。

“研究所分為上下兩半，地面以上為醫院，地面以下才是真正的研究所。”修女邊引領下樓邊說，“地面以下的都是異教徒，他們自耶稣死去邊發起混戰，蠱惑衆人上帝不存在，真理不存在，一切的美好品質不存在。”

修女取下胸前的十字架項鍊，那竟是一把鑰匙。她打開緊閉着的大門，轉頭對衆人說：“他們的目光如此狹隘，不是嗎？”

銀色大門吱呀打開，向衆人顯露真實的模樣。

細菌注射室、活體解剖室、冷凍實驗室、人馬換血實驗室、真空實驗室、免疫研究室、肢體拼接室、□□室……這裡的研究所布局廣大，各類活體實驗能充分在一個個房間獨立進行。

每間研究室的門口緊閉，即使用了特殊材料使其隔音隔味，衆人還是隐約能聽到痛苦的哀嚎，淡淡的血色一陣陣閃爍眼前，倒像全景恐怖遊戲，顯得沒那麼真實。

或許，隻是人們不願相信。即使是幻覺般的虛假煉獄，也足以使人發暈、發吐，腿腳發軟難以前進。

芬尼安似乎還能想象出一行血淋淋大字漂浮空中——“HELP！”

芬尼安聞了聞着逐漸濃烈的血液氣息，似乎有無形的血珠凝于上空，頃刻間便渲染開。他和辛西娅下意識回頭看向艾斯特，他們沒忘記，艾斯特對氣味最為敏感。

艾斯特不出意料地，輕皺眉頭，掩着鼻息，肉眼可見地嫌棄與厭惡。但感知到他們的目光，又盡力舒展眉頭，笑着搖搖手。

塞琳娜不動聲色地打量着四周，她對血液的氣息早已熟悉，戰場上沒有任何隔絕與修飾，隻會比這嚴重上百倍。然而她感受到裡面的無盡痛苦呼之欲出，這是再多的門鎖都阻隔不了的深刻絕望。

她在走廊處安然行走，她無法感同身受他們的痛楚，她隻能垂下眼眸，難抑悲傷。

痛苦與恐懼組成一張無形的網，從每個人身上穿行而過，緊密纏繞每條流動的血脈、每顆跳動的心髒。

罪孽在空中萦繞，此為人間地獄。在這裡，希望褪去了明亮色彩，生命失去了意義。

突然，“砰——”

一陣巨響傳來，是人的身體撞上門的聲音，随即便是一段掙紮。

沒有人的聲音傳出，隻有鐵門沉默作響。不一會兒，連那一點兒聲響也沉寂下去了。

米蕾終于承受不住，捂着臉抽泣起來。辛西娅安慰着，無助看向衆人。

“我們走吧。”萊恩王子忍不住說道，他撓了撓頭，看向修女，“我們已經感受到了，不用進一步接觸了。”

“但丁的地獄之行，可是近距離體驗了一環又一環，看清了每一個罪人的面孔。”修女轉過身，有些不贊成說道。

“可這不是地獄。”艾斯特說。

修女看了他一眼，僵持了一會兒，浮起奇異的笑容。

“你說得對，這不是地獄。這是他們距離上帝最近的地方。”

“他們被聖光環繞，真應該充滿感激。”她搖搖頭，看向衆人，“那我們離開吧，接下來，我會帶你們感受新生兒誕生的欣喜。”

她又走到米蕾面前，對她輕柔說道：“小姐，您身體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等會會有聖光治療，您可以去試試。”

米蕾下了一跳，腦袋昏昏的，連忙說道：“啊，好好。”

衆人按照進來的順序折身離開，艾斯特在隊尾最後向後望了一眼。

沉寂的場景，隻有一條長廊看不到盡頭。一個又一個生命在此處悄然逝去。

他們渴盼着自我放棄與死亡。

他們向死而生。

這是靈魂的終焉之地。

艾斯特與修女對上眼，修女的臉上依舊是模糊的微笑，似乎還能從中看出些許悲憫。

竟然還有悲憫。艾斯特冷淡轉回了頭。

修女關上銀色大門，穿過衆人走到面前，繼續引領他們走向新生兒誕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