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在想。
觀者同他們一起坐,像四個人圍成一圈交談,不過隻一對在說,另一對則在聽。
“你……認識我?”夕問道。
她坐姿放松,禮貌而不失優雅。面對面前年輕俊朗的凡人男子,心存一大堆疑惑。
太像了。
真會是他麼?
“……不認識。”他搖搖頭,自己都意外二人之間竟沒什麼陌生感,好像足能達到可以坦言自己的每一句話以及信任對方每一句話的程度。
“但我經常在夢裡看見你。”他說。
“夢?”夕看着他,“什麼夢?”
“很奇怪的夢,很真實。”他平淡地講述夢裡的内容,“夢裡是一片海,海上有座島,島會變樣子,有時像地獄,有時像天堂。島上有你。島像地獄時,你被鍊子鎖着……”
他說着看了看夕手腕上的鎖鍊。
“……你為何,會做這種夢?”夕壓制着内心的翻湧,面上保持神态溫和。
“不知道,”他依舊平淡地發言,目光在女子身上時非常專注,“它好像與生俱來,我忘記具體是從何時開始的,反正很早很早。”
夕問:“你來這兒,是因為這個夢?”
他說:“對。夢甚至清晰地告訴我島在哪裡,很遠很遠,但我還是想來看看,看夢是不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同她面對着面、平和而友好地交流着,像在聊天,故而又産生置身虛幻的錯覺。
眼前的是現實嗎?
他怕下一次醒來,又是一個夢。
最初時夢醒來是恐懼與迷惑的,後來變得習慣與平淡,而這次如果夢醒來,應該會是令他失望的吧。
面前女子告訴:“是真的。”
一個凡人能來到這裡一定很不容易,而一個凡人怎會夢到蓬萊呢?
或許因自身是靈魂之軀,她忍受住了情緒。
她似在安慰他:“世上存在這座島,世上還有各種各樣你不知道的地方。”
說着瞥瞥天空。
“這座島叫蓬萊,我是這座島的主人,我叫夕禾。”
“夕禾……”他很認真地記住這個名字。
夕神色定了定,那聲音簡直像故人在喚她。
真的是你麼?
你回來找我了?
“你叫什麼名字?”她這才問。
他回答:“薄海浮。”
她心中一顫,以為聽錯了,盯着他,“……你再說一遍?”
他愣了一下後嚼字清晰地又重複一遍。
夕很震驚,震驚轉而又變成疑惑:“‘飄’……呢?”
這個問題對于不明就裡的他來說很突兀。他想了想道:“‘飄’……是我哥哥,你……知道他?”
夕的表情同止淵得知那名字時如出一轍。
“難道,真是你……”
她的心情無比複雜,她不敢相信那個已消失殆盡的死去上千年的人有一天能活過來,來找她。
此時此刻于她而言又怎可不謂如夢似幻?
她已經在沉睡中迷失太久,她亦害怕自己此刻仍然處于虛幻的夢中。
“‘我’是誰?”他問。
“你同我的……愛人,很像。”夕說。
他靜了一下,“他應該不在了吧?”
“為什麼這麼說?”
他又看了看她手上的鎖鍊,“他若在,怎會放任你一個人待在這裡?”
她無聲地長長歎息。
“你……是什麼?”他又問。
這從棺材中冒出來的女子,究竟是什麼人呢?
夕回答:“準确地說,我是個元神。元神,相當于你們凡人的靈魂。”她偏頭往後指指水晶棺,“我的身體,在這座棺材裡。”
靈魂?所以在觸碰她時的感覺是淺淡的?
他的視線在女子與水晶棺之間往返兩次,“你……死了?”
“沒有。”她自嘲地一笑,“不過,一年到頭無聲無息地躺着,跟死了也沒什麼區别。”
他問出心中的疑惑:“你為什麼會在棺材裡呢?是别人把你封住了嗎?為什麼沒人來救你?”
她停頓半會兒後坦白道:“是我自己要這麼做的,為了讓自己沉睡。”
他顯然不明白,誰會願意把自己封在棺材裡呢?是長眠的意思?
他問,為什麼要沉睡?
夕凄涼地說出一句:“沉睡便不必承受清醒時的痛。”
他斟酌了一會兒她的話,“你現在是清醒的麼?”
“我意識是在的,卻無知感。因為有心跳、有醒着的頭腦的身體,才會感到痛。”
究竟有痛,才會讓人甚至甘願逃避生存?
“你打算一直沉睡下去麼?”
“不然呢?”
“你當初既選擇沉睡而非直接死亡,說明你對世間,還是寄存了依戀的。”
“我的依戀……應該隻剩這座島了吧。這座島和島上的人,還有我,是他用命換回來的。”
“說到底,是為了他。”他想着,認真地道,“如果我是他,一定不會接受用命換回來的人以将自己鎖起來的方式,度過餘生。你為他生,但逃避生存而靠近死亡,豈能當作是生存的方式?”
夕還是頭一回被一個凡人勸解,她看着他,一時不知說什麼。
他繼續嘗試:“我覺得,我該把你喚醒。”
那無數個夜晚糾纏他的夢,難道不是指引他來尋找、來救她嗎?
他仍然記得她被束縛手腳,蜷縮在角落裡無聲又無助的樣子。
讓我幫你解脫,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