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霧氣般散去了一點點,僅僅露出了在不滿地狂甩手的宇髄——好像能把痛感甩掉似的。已經死去的宇髄此刻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他面前,眉毛一豎眼一瞪,開始猛戳炭治郎胸膛:“我還以為是我可愛的老婆想不開,還想要好好安慰一番,結果發現讓我走不了的是你這家夥啊!真是的!郁悶死老子了。”
“宇髄先生!所以您沒死是嗎!太好——”泫然欲泣的炭治郎又挨了一錘,硬是把眼淚打回去了。“早死透了!托你的福,我現在還滞留在這裡呢!你怎麼對我執念那麼強啊!怪叫人尴尬的。”
炭治郎捂着挨了打的頭頂,鼻尖紅紅的:“滞留?您不能成佛或者轉生是因為我嗎?”
“我想是吧。我和雛鶴她們約好了,既然我們奪去的生命不會死而複生,那就要好好做個了結,不然沒臉活在陽光下。不管我們當中誰先死去,都不能懷恨在心。我們都是從家族走出來的人,早已經有覺悟。我的夙願已經達成了,雛鶴她們最清楚這一點。你呢?一直對我的死耿耿于懷,所以拖得我在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徘徊了不知道多久,這讓我怎麼去成佛或者投胎啊?”
“啊?是我的緣故嗎?對不起!宇髄先生。不過人死後到底是會成佛還是轉世呢?”
“現在是好奇這個的時候嗎?我不知道,因為你小子不讓我有機會離開這裡。這裡大概是什麼現世和彼世的交界,我在這裡根本看不見出路,通往極樂或者地獄的路,什麼都沒有。我隻感覺有什麼東西牽絆着我,不解決的話就走不了……然後試着順藤摸瓜去找了找後發現,阻礙我離開的人竟然是你!”他那幾根指甲花花綠綠的手指指指點點着炭治郎,弄得後者一臉倉皇的歉意。他不安地端坐起來問:“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您一直不能安息。那我要怎麼做才能讓您離開這裡呢?”
宇髄摸着下巴把他上下打量,皺眉歪頭反問道:“啧,這麼說吧,我很難理解你的想法。我和你的交情隻有一次任務,上次柱合會議我還說要殺了你和你妹妹。我又不是你的親友,再說身死鬼殺隊不是什麼罕見的事,你為什麼就是釋懷不了?還有你今晚戰鬥的表現,上弦之叁的确強得變态,但你也犯了很多低級錯誤。你不隻是因為害怕才破綻百出吧?你心裡有事,還得我一個死人來開導你啊。”
“我……”窘迫的炭治郎沉默地低下頭,指甲嵌進了手掌心,不知如何作答,眼下真不是适合談心的氣氛。他的肩膀被看不見的負擔沉沉地壓着,反而不自然地聳起來,不能放松。真是沉重啊。宇髄銳利的眼神盯得他更扭捏了,但是他真心為耽誤宇髄而抱歉,好一會後,他終于勉為其難地啟齒:“唉……我不知道我活下來是不是對的。我總是在最重要的時候缺席:在無慘殺害我家人的時候,我在三郎爺爺家悠閑地睡覺;在宇髄先生你們戰鬥的時候,我暈過去了,拖了你們的後腿。為什麼是我活了下來?我的弟弟妹妹再也沒有機會長大,宇髄先生您還有三位妻子需要您。我一見到上弦之叁,就想到在吉原的那個晚上。我一會覺得自己必須戰鬥,一會又懷疑是否有可能和必要。憑什麼是我這樣的人活下來了?明明大家都比我更值得……”
噢,我懂了,那我對此可再清楚不過了。這個傻瓜一直在反刍過去,覺得自己要對别人的死傷負責。他是一個好孩子,才會如此悔恨、自責和焦慮。神情嚴肅起來的宇髄打斷了他的訴說:“夠了,不用再說下去了。你真的是個笨蛋。如果要掰扯誰更值得活,那人絕對不是我,而是你。炭治郎,我曾經是一個忍者,我和你不同,我殺過很多人,甚至手刃了同胞。我不是你想的什麼高尚英雄,我隻是一個有罪要贖的人。被我殺掉的那些人,當中難道沒有比我更值得活下去的人嗎?但是我活下來了,不是因為我值得,隻是因為别人沒我強,所以他們死了。我就厚顔無恥地繼續活着,還離開了忍者圈子。”
“我不幹忍者這一行後,日子簡直不要太快活。我本來就是幹殺戮的活,改行殺鬼很快也習慣了。酒很香,沒事可以随便喝,我老婆做的飯超好吃,河豚刺身怎麼也吃不膩。她們親手給我做的首飾很漂亮,看她們三個高高興興地給我化妝,讨論塗什麼顔色的指甲,搭配什麼樣的眼妝,我也高興。我還想在我們住的山上找泉眼,挖一個溫泉,隔三差五帶她們去泡泡。”
“活着,真的很**的好啊。不再是忍者的我,可以承認生命的重要,也能更清楚地認清自己犯下了什麼樣的罪。在脫離家族前我可能隻是反感忍者的信條,等我離開後,知道了什麼是活着的尊嚴和珍貴,我才明白了自己從他人那裡剝奪了什麼。”他話鋒一轉,回到炭治郎身上來:“唉,我不喜歡說教,但我得要你記住,你和我不一樣,你是光榮的,是取得勝利的那一方。”
“我勝什麼了?”炭治郎滿眼糊塗。
“活着就是勝利,而且你赢得光明磊落。我不回避過去的所作所為,也不想浪費活着的時間。反正我橫豎逃不過一死,那能對得起良心就夠了。所以與其對我内疚,你還不如多惦記一下那個人更實在。”
“誰?”炭治郎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前方好黑,感覺有什麼不祥的、危險的“東西”在那邊,“額……我感覺不太好……”
“你确定?你再仔細看看那是誰,也是,太不華麗了。”
“不是華不華麗的問題……”炭治郎揉了揉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楚。眨眼間,有一個的身影坐在遠處,背對他們。那個背影穿着一件打了補丁、洗褪了色的市松紋舊褂子,暗紅色的馬尾辮松松垮垮地垂在脖子後面,兩片日輪耳飾在碎發間微微晃動。那人看起來很虛弱,伏在膝頭,後背彎得像隻蜷縮的大蝦。
那是爸爸嗎?我還能再見到爸爸啊!一頭熱的炭治郎忘記了剛才直覺上的排斥,急忙起身,丢下宇髄跌跌撞撞跑過去。雖然早在爸爸去世前,他就承擔起了長男的責任,可是除了他和媽媽,他還能在誰面前做一個孩子呢?“爸爸!爸爸!”他靠近那人的背後,一拍他的肩膀,他才發現他錯了。回首的人有一張稚嫩的面孔。
他是十三歲的竈門炭治郎。
“爸爸不在這裡,是我,炭治郎。”十三歲的竈門炭治郎開口了,“他”的微笑那麼溫柔,語調卻是那麼低沉,“終于能和你說說話了。”
“你到底是誰?”十五歲的竈門炭治郎難以置信,嘴巴久久合不攏,震驚,又難以掩飾地失望。
“我就是你啊,我是被你所拒絕的你啊。”“他”站起來,比十五歲的他還矮了一截,一身樸素的山民打扮,幹淨的頭發仍舊散發着淡淡的煙味,眼神真誠。“他”吸了吸鼻子後說:“你身上的氣味好污濁。”
會嗎?十五歲的炭治郎細嗅手背也聞不出什麼。“怎麼會聞得出來呢?你一直生活在這股不開心的氣味裡呀。你能嗅出很多氣味,就是嗅不出自己。”十三歲的炭治郎說。“他”張開雙臂擁抱自己,一同擁抱十五歲的炭治郎的,還有燒木炭的煙熏味。氣味,引發了走馬燈般的畫面移動。如同沒有情節的無聲電影在他眼前放映:比人還高的草堆在風中窸窣搖晃,紅蜻蜓在草間躲貓貓。炭窯煙囪裡的濃煙噴薄而出,缭繞在茜色的天空中,像飄向遠方的歎息。站在坡上的弟弟竹雄和茂,賣力地将一段段新伐的硬雜木往下扔。他不斷彎下腰,伸出滿是塵灰的雙手接過滾落到腳邊的木頭,将它們碼成堆。他擡手揩去要流進眼睛的汗,不經意瞥見妹妹花子遠遠地走來,她提了水桶來給他們送水喝。她一臉迫不及待的笑容,似乎有什麼好事要分享……曾經日複一日的勞作光景,如今遙遠得如同前世的夢境,一個溫暖平和的好夢。繁重的苦活勞累的是身體,煩擾不了他的心,心是甯靜的。
十五歲的炭治郎閉上眼睛,陷入了熟悉的氣息所勾起的種種回憶,垂在兩側的手緩緩地圈住了懷中十三歲的自己,想留住那令他眷戀的氣息。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永遠回不去了,所以他不允許自己回想起過去,害怕自己會承受不住悲傷的重量。可是當真的回憶起來時,卻感覺那麼美好惬意。之前心灰意冷地排斥自己,等将“他”擁入懷中,隻感覺到被包容的安定。
“太好了,你終于願意接受我了。”十三歲的“他”低聲說,哭腔濃重,“你一直都對自己很嚴格,一刻也不放松。我以為你很讨厭我……以為你恨我。因為我不中用,我會害怕,我會怯懦,我會倦怠,我會孤單,我會哭,我反應很慢,我的存在拖了你的後腿,你想把我甩掉。”
十三歲的“他”接着絮絮叨叨。
“你心裡裝了好多人,但把我給忘了。你想救所有人,而我想拯救你。”
“辛苦你了,炭治郎,你一路走來真的很不容易了,真的很厲害。”
“請對自己也溫柔一些,好好照顧自己。好嗎?”
心被“他”的話語擰了一把,有種委屈被安撫的感覺。“好,我答應你。”話音剛落,十五歲的炭治郎懷中一空,睜開眼一看,十三歲的“他”已經不見了。
但是,他摸了摸胸膛,裡面卻暖乎乎的。炭治郎覺得“他”并不是消失了,他隻是完整了,正視了真實的自己和真正的心願,不再逃避。
“謝謝。”他輕輕地說給“他”聽,或者說是說給自己聽,“也謝謝您,宇髄先生。”
“小事,不用謝。哼,不過這比你道歉個沒完要好。”宇髄挑眉一笑,大手一揮表示不放在心上,“那家夥已經在這裡待了好一段時間了。真搞不懂這裡是個什麼地方啊,完全不能用常識來理解。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兒啊。”
“啊!真對不起!”炭治郎差點忘了宇髄的事情,歉意地雙手合十,“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好啦!我不需要你的愧疚。别因為我苦着臉啦!你要是真過意不去,就想辦法活着走出鍛刀村,然後拎壺好酒來見我吧!”
有的話,宇髄不會說,比如其實我遠遠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灑脫,所以我不想讓你背負一樣沉重的負擔,因為我們是不同的。算了,當務之急是讓這個少年的未來繼續延續。他翹起小拇指扶額,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睥睨炭治郎:“所以你差不多該給我回去了!”
“那個,我要怎麼回去?”
“這好辦啊!喲西!走你!”他擡起一隻腳,往炭治郎的屁股上狠狠一踹,把他踹離了生死之界。炭治郎如墜深淵,一時吱哇亂叫,高大的宇髄越來越小,最後化作小點消失不見。但炭治郎在下落的失重感中,還能聽見他的聲音若隐若現:
“想開點啊小子,不然我就變成怨靈天天來你夢裡煩你哈哈哈。”
(三)
為了他人而怒不可遏的人,常常不顧自己的安危,這樣下去,是不是終有一日會失去重要的東西?
竈門竹雄的擔憂再度應驗。在炭治郎失去意識的期間,祢豆子已到了山窮水盡的險境。焚燒上弦之叁的“爆血”持續不了幾分鐘就反被遏止住了,他身上的火大半熄滅,焦黑的皮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生。
——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簡單又強烈的想法催生出的新的血鬼術,她用利爪劃破頸上的大動脈,噴濺出大量鮮血。數千顆血珠以她為中心懸浮空中,血鬼術極大地提升了血珠的密度,變形成一枚枚頭部凹陷的“血彈”。既然已經決心要不擇手段地制止猗窩座傷害炭治郎,那她就用殘忍的惡意凝結出的血彈來讓他不能行動,全都以他為目标齊發!超高速飛行的彈發出毛骨悚然的呼嘯聲,上千道粉色閃光射向猗窩座,從前、從後、從左、從右,幾乎無死角地追蹤發射。她期待血彈命中他時能瞬間撕裂出十幾倍大的空腔,它們會在他體内不斷翻滾攪動,同時帶有爆血的爆炸效果。即便上弦之叁不會斃命,那也起碼能讓他遍體開花、暫停愈合,一時停滞不前。
“破壞殺·終式·青銀亂殘光!”
猗窩座連續打出數百次暴擊,直接擊毀數百枚血彈,夜空都被閃爍不止的漫天閃光照亮,爆炸聲震得耳膜疼痛,大地都在悲鳴般顫抖。他看似化解了危機,但祢豆子不認輸。她将炭治郎護在身後,完全不躲避飛過來的所有攻擊。
——我會保護你,不會讓你受到任何傷害。
她甘願任由青銀亂殘光将她轟炸成成百上千塊碎片,在軀體分崩離析時,高度集中精神用細如絲的血連接起所有碎片。她的皮膚、肌肉、内髒、骨骼等數不清的碎塊,和血共同連成了層層疊疊的細密的網,嚴嚴實實合攏包裹住裡面的人類,形成了一個燃燒的繭——“血鬼術·血火繭。”
——誰都不能靠近你,我的火不會傷到你,但會燒死所有想要傷害你的鬼。
——你放心。
血火繭表裡不一,對外兇殘暴烈,内部卻像一個巨大的子宮,細心地呵護着繭中人。烈焰對鬼而言灼痛難耐,于繭中的人隻是溫暖又癢乎乎的輕撫。它忽然像一顆巨大的心髒強有力地跳動起來,在瘋狂地收縮和膨脹間,表層的“血網”如漩渦般飛快流轉,繼續向猗窩座彈射出上百枚血彈!
瘋鬼,她撐不了太久,猗窩座心想,剛才的“爆血”都堅持不了,現在這個血火繭又能撐到幾時?也好,如果她還是女性的模樣,他很難全力以赴,變成個大繭倒可以心無旁骛地施展拳腳了。雖說兩鬼相鬥通常是意義不大的,但也存在一方敗得無力再生的情況,那距離死也不遠了。他的拳頭無所畏懼地接住每一枚血彈,不在乎身體炸開了花,不在乎是否不慎吸收了她的血。兩者力量相碰,火與血難以分辨。兩鬼的血鬼術接連相撞,發出連環爆炸的轟鳴。似有千百朵煙花在他們身旁迸發綻放,紅光、藍光、青光飛舞,狂放的沖擊造成的波動令大山都為止撼動,樹木與房屋傾倒,周邊已被夷為平地。
與在吉原的徹底鬼化不同,當下的祢豆子已經放棄了本就所剩無幾的自我意識,甚至放棄了維持基本的完整形态,僅靠執行“守護炭治郎”的程序存活于世。她毫不吝啬地揮霍作為鬼的生命力,然而隻靠睡眠補充的體力又能堅持多久?巅峰期過去後,開始衰弱的血火繭逐漸縮小,血彈的發射數量在減少,速度也放緩了一些。鬼虛弱時會感到抓心撓肺的饑餓,依靠大量進食來挺過難關。繭化的祢豆子卻連饑餓感都喪失了,因為能夠釋放感覺信号的大腦都裂成了大小不一的組織流動在血網上。她無力挽救自己的衰弱。
——你放心。
“該結束掙紮了吧,實在太沒勁了。”猗窩座不緊不慢地下定論。在他看來,就算攻克了血鬼術形成的小堡壘,也是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右拳再度蓄力,這一次,他要揮出“破壞殺·滅式”。
——你放心。
滅式瓦解血火繭是易如反掌的吧,這毀滅性的一拳必定能徹底摧毀祢豆子的防禦,讓瀕臨崩離的她再起不能,相當于必死無疑。
——你放心。
繭中的炭治郎鼻翼微微翕動。在眼皮睜開前,他率先嗅到了祢豆子的氣息,濃郁的血味充斥在鼻腔裡,幾乎聞不出其他味道了。她受傷了嗎?他迷糊地意識到這件事後,努力要趕快蘇醒過來。視野裡是糊成一片的紅,閃動流轉,好像其中還有許多大小不一的黑影,那是……
那是一隻淡粉色瞳孔的眼球,翻轉滾動中與他對上視線。
痛,全身痛得難以動彈,也比不上他的心碎:“我又一次……讓你陷入了危險。”頭痛欲裂,他起不了身,也顧不上自己的骨折,用手指嘗試去摸索刀柄。
在滅式的青藍色光芒将這對兄妹一口吞下前,炭治郎的耳畔幻聽了一個清亮的嗓音,明明祢豆子已經沒有能發聲的器官了。
“你放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