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月二十六日。
花魁牧緒受邀去茶室喝茶,待返回房間,已到了梳妝打扮的時間。她拉開妝奁的瞬間臉色一變,用餘光确認服侍她的孩子都在背對她整理衣服,沒人和她一樣看見妝奁裡的信。她換上體貼的笑臉對女童們說:“你們先下去吃飯吧,吃完再上來幫我更衣。要是看見結發師,也叫她先去别處,晚點進來。我想先休息會。”
“好呀。謝謝牧緒姐姐!”獲準最先去廚房報道的孩子們趕忙鞠躬,喜滋滋退下。屋裡恢複安靜後,她迫不及待地從妝奁裡抽出那封“緻宇髄”的信。荻本屋無人知曉她的真姓宇髄,信會是誰寫的呢?信封裡那薄薄一張紙,她幾眼便掃讀完了内容,陷入了更深的迷惑。
這封密信寫明了上弦之六的藏匿處、假身份、外貌特征、血鬼術和特點。這些情報都是真的嗎?寫信者到底是何方神聖?如果是鬼試圖誤導她們的詭計,說明她已暴露了身份,遲早會有危險。但鬼有必要大費周章來誤導她嗎?如果是真的,寫信者為何要在暗處神神秘秘地協助她們?而且,與上弦同在京極屋的雛鶴會有生命危險!權衡利弊後,牧緒甯可信其有,決定将信轉寄給音柱。
正當她提筆蘸墨往信的末尾添加些說明,忍者的警覺忽被喚醒。左側的屏風後并無傳出響動,卻能感覺到一股不寒而栗的視線,宛如風平浪靜的水面下潛遊着狩獵的猛獸。她被盯上了!訓練有素的肢體比大腦更快行動,數柄塗抹了紫藤花劇毒的苦無從長袖中飛擲穿透屏風。幾聲金屬碰撞的脆響,屏風後的刺客在彈開苦無的同時猛然關閉了敞開的窗戶,封死了室内所有出路。
眨了兩下眼的功夫,牧緒已不能動彈——全身被綢帶緊縛懸在半空,嘴巴也被捂嚴實了。昏暗的陰影裡冉冉升起一對熒熒綠眸,梅紅的瞳孔刻着筆鋒尖銳的“上弦陸”,森森鬼眸定格在綢帶為其撿起的信紙上。上弦慵懶地審問:“你知道得不少啊。宇髄是誰?”牧緒看穿了其中的誤會,鬼不知道她也姓“宇髄”,隻見到她執筆的動作就以為此是她所寫。牧緒惡狠狠地瞪着那對鬼眸,它們驟然飄近,離她的眼睛不足三寸,發着懾人寒光。距離如此之近,卻絲毫感覺不到對方的溫度和呼吸。上弦将信撕得粉碎揚進了漂浮的綢帶裡,冷笑道:“不說也無所謂,咱們換個地方慢慢聊吧。”
牧緒适應黑暗後,隐約注意到綢帶的顔色:金彩描邊的亮粉寬帶,四葉草盛開在龜背紋之上,和桃若拿給她瞧的腰帶一樣。那孩子果然是被鬼殺害的。上弦的耳目原來早就侵入了荻本屋,也許遍布整個吉原。信中所寫恐怕都是真的,可惜她已失去了傳遞給音柱的機會,也無法履行和丈夫天元、姐妹們的約定了。
身體被吸入難以掙脫的綢帶裡時,她憶起從小接受的為了任務毅然赴死的忍者教育,也想起了那個男人說她的生命勝于他和别人。
(二)
七月二十七日。
東京周邊的村落田地邊,有一大一小兩個外來人行走在土路上。除雜草的農婦直起酸乏的腰,好奇地望着兩個路人,輕輕感歎高個子絕對超過了兩米。殊不知高個頭盲僧此時正被同伴難住,他尴尬地雙手合十道:“我知道你是玄彌的哥哥。他很勤奮,訓練也很刻苦,從不逃避和偷懶。的确,他不會呼吸法,但他有獨一無二的天賦,他日定能實現自己的目标。”
“那小子能有什麼目标?當上柱?他不給人添亂就行了,還想當柱?”盲僧的同伴撇嘴道,一道猙獰的疤橫貫白發吊梢眼的臉。他無意歪頭瞟了眼朝向這邊的農婦,她立馬怵得彎腰縮下去假裝忙碌,不再留心聽他們的對話。
這是悲鳴嶼收了玄彌做繼子後,第一次和風柱搭檔出任務。任務結束後,還差些收尾事項要處理。路上,風柱首次提起了弟弟,竟是嗔怪為何要收他為繼子。不死川兄弟的複雜關系和故事,悲鳴嶼從玄彌那有所耳聞。“……他是想當柱,因為他想見你,希望有足夠的實力站在你的身側,和你分擔啊。”他一字一句說完,微側過臉試圖感受不死川實彌是否有變化。
不死川的呼吸變了,先是淺吸一口氣後暫時屏住,而後深深地呼出,如同釋放了一聲隐忍已久的無奈歎息,卻故作強硬惱怒地回答:“哼,他懂個……”
話未說完,天上冒出來一隻鎹鴉滑翔下來慌慌張張搶過了話頭:“支援急報!支援急報!速速前往東京吉原支援音柱!新增兩名失聯潛伏隊員!宇髄牧緒、不死川玄彌失聯!上弦現身!上弦現身!速去支援!”
“什麼?玄彌失蹤?他怎麼會在吉原失蹤?!”不死川驚呼,轉而扭頭質問悲鳴嶼,一時忘了自己許久沒喊過弟弟的名字。
“前段時間宇髄跟我說他需要大量人手去吉原當卧底,搜查上弦的下落,想把玄彌叫去——”
“宇、髄、天、元……這個混賬,我弟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給我等着!”暴怒如飓風席卷而來,兇神惡煞的不死川咬牙切齒地把十指拗得咔咔作響,“悲鳴嶼先生!收尾活有勞你自己去辦吧!算我欠你一回!我先走一步去吉原!”
“……他是自願去的……”
不死川聽不清悲鳴嶼最後的話了,片刻的功夫足夠他沖出百米遠。農婦以為是一陣風,再擡起頭觀望時,那邊的土路上隻剩盲僧一人。
(三)
陽光烘烤着羅生門河裡漂浮的穢物,垃圾的馊臭味飄過河岸,飄進了最近一間破敗的木屋子裡。除了無可抵擋的臭味,再無任何人、哪怕是一隻蒼蠅蚊子能飛進去。“怕是這次,真的到此為止了。”宇髄雛鶴的腦海閃過大限将至的預感。
昨天,她将同潛伏在京極屋的玄彌失蹤訊息秘密傳遞給音柱。玄彌的失蹤一定不是偶然,他懷疑蕨姬花魁有些時日了。“我感覺她和别人不一樣。說不上來,就是不對勁。”生來能拟鬼的玄彌對非人的鬼天然敏感。前天淩晨他被蕨姬找茬起了點沖突,昨日就人間蒸發。按照危機應對計劃,雛鶴服下效果立竿見影的毒藥,假裝突發惡疾讓樓主不敢留她,以此脫身。
不料蕨姬面對這個節骨眼上着急離開荻本屋的新人雛鶴,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她在雛鶴辭别時喊住她,臉上堆砌和藹假笑,一面親切地講了些客套話,一面往她手裡塞了件贈别禮。隻是當她背對其他人時,方對雛鶴露出了淩厲的眼神。
虛弱的雛鶴憑借僅存的氣力強撐應酬了一分鐘,努力避免在對峙中腿軟癱倒在地。蕨姬的禮物是一條貴重的綢帶,她不敢久拿,一走遠便從包袱裡掏出來丢在巷子裡。誰知被丢棄在陰影裡的綢帶,竟如獲生命般扭動起來,悄然鑽進了沿途樓房的木牆闆縫隙裡,一路尾随她至羅生門河邊藏身的廢棄破屋。
雛鶴需每間隔一陣子服用幾次解毒丸才能徹底擺脫危險。她在出了京極屋後立即先吞了一顆,到了第二次服藥時間,藥卻被潛進屋子的綢帶搶去了,連同她也被牢牢控制。那條不尋常的腰帶能發出嚣張的女聲:“你很需要這個是嗎?回答我的問題,就考慮還給你。和你聯絡的鬼殺隊上線是誰?”
雛鶴張着嘴發不出聲,呼吸越來越勉強,幾經窒息。見她遲遲不答,綢帶氣惱地使勁絞住她的腰:“你給我裝什麼?快說!”
五髒六腑一受到擠壓,她忍不住幹嘔。在鬼下殺手前,她會先死于毒發。意志開始渙散時,眼前也出現了旋轉的幻覺,不屬于她的悲鳴震耳欲聾。她看見丈夫宇髄天元的面容飄懸在上方,她像是浸泡在水中仰視水外,視野裡的人面忽遠忽近地波動。
“雛鶴,振作……你答應過和我活下去……”耳畔幻聽了天元的聲音,像從夢的深處傳來的一串零散曲調,虛幻而飄渺。幻象将一顆苦澀的丸粒輕輕放在舌頭上,引導她吞服。
“你會沒事的。”
意識破水而出,她也能順暢呼吸了。朦胧的幻象變成了清晰的現實,宇髄天元将她摟在懷裡,面龐貼着她濕漉漉的額頭。對方的體溫告訴她不是夢。破碎淩亂的綢帶被十幾把苦無釘滿在牆上,死氣沉沉宛如巨蟒屍體。她緩過來後第一句話便是道歉:“抱歉,天元大人,我沒幫上什麼忙……”
天元并不責怪她,摟得更緊後低聲囑咐:“不,足夠了,你已經華麗地完成了任務。等你好些了就快走吧。我會找到牧緒和須磨,你們都要遠離吉原。接下來,這裡會有大亂。”
“是……”疲倦的雛鶴懊惱又感動地回答,不甘讓他一人奔赴危險。即便她狀态不佳,卻能察覺到一股含有敵意的視線刺向眉心。有人在外面,且來者不善。她掙紮着提醒他:“天元大人,外面!”
“嗯,沒事,我去就好,你留在這好好休息。”他從容自若地将她平放在床墊上,蓋好褥子才起身離開。踏出門外,一個被怨怒扭曲了腔調的聲音在頭上響起,每個字都恨不得化成針紮他:“宇髄!我弟生死不明,你他媽倒是真悠哉啊!有閑情逸緻跟女人卿卿我我!”
不死川實彌從屋頂上居高臨下地瞪人,跳下來興師問罪。“冷靜點啊不死川,還沒有人能肯定你弟死了。”面對準備把自己吞了的不死川,宇髄淡定地舉起雙手,算是對殺氣騰騰的同伴打了招呼。“别浪費時間了,我把已知的情報告訴你。京極屋的花魁是擅長拟态的女鬼,名為蕨姬。蕨姬實際上是一對兄妹,□□常寄生在妹妹的背上,隻在緊要關頭出現。真正的上弦六就是蕨姬的哥哥。上弦六的血鬼術是鬼血化成的鐮刀,刀口有劇毒;蕨姬的血鬼術是變化多樣的腰帶。單殺一個沒用,要同時砍下這對兄妹的頭。”
“真的假的?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跟他們交手過了?”
“沒有,見都沒見過。情報是别人提供給我的。”
“誰?這人還活着嗎?”不死川想知道更多關于上弦的細節。
“我不知道。情報是一封用打印機打的匿名信。”宇髄迷惘地說,“雖然不懂為什麼要匿名,但和目前收集到的信息比對,暫時找不出矛盾。不知道對方出于什麼目的,姑且先信着吧。現在是鬼在明,我們在暗了。”
“那好,去把它們揪出來殺了。”摩拳擦掌的不死川說幹就幹,正要行動就被宇髄按在原地。他嚷道:“喂喂喂!你知道京極屋在哪嗎你就急着走?還有,你就這麼直接提刀去?”
“不然呢?你别忘了它們手裡捏着我弟的命!”
”也握着我老婆的命。”
“你老婆不是屋裡那個?”
“我有三個老婆,華麗吧?”
不死川冷不防被口水嗆到了,劇烈咳嗽一陣後氣急敗壞罵道:“靠!老子管你有三個還是三十個老婆!你說你要怎麼辦吧!”
京極屋的中郎無精打采地擦拭完店門的柱子,正要彎腰把桶提起來潑掉髒水,一團人影擋住了他的動作。他擡頭一瞥,渾身激靈,險些把髒水濺到對方腳上。任誰第一眼都會注意到,那人敞露的胸膛、粗壯的手臂和風吹日曬過的臉龐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長疤,與悍戾的神色形成了來勢洶洶的示威效果。更不用說,他的長相與最近失蹤的新人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用腳趾想都知道,肯定是為了他來的。中郎生怕對方是來砸場,戰戰兢兢裝傻問:“大爺,本店還沒開門,您有何貴幹啊?”
“帶我去見你們老闆。”他要求道。中郎十分害怕拒絕的後果是被一拳招呼臉,隻好請他稍候,自己先去通報。“不用了,直接帶我見你們老闆。”他又強調了一遍。中郎不敢違逆,引人進屋,心裡嘀咕什麼人都招的結果就是拉低了店的格調,惹來不三不四的人找麻煩。他從以前就認為這家店從上到下都烏煙瘴氣,花魁跋扈愛生事,樓主勢利卻軟弱,下邊的人也常明争暗鬥,幹活都不得勁,有機會還是跳槽比較好。
他原打算自己先向樓主通報,來者卻無理地直闖賬房。核查賬本的樓主詫異地瞟了一眼不速之客,狠狠斥責了幾句中郎辦事不力,又抻着脖子問對方來意。他不等别人請,自己坐到了樓主對面的軟墊。
“你們把我弟玄彌弄到哪去了?他來你們家幹沒幾天,現在到哪去了?”不死川先發制人,死盯着樓主夫婦。中年夫婦面面相觑,以貌取其是個流氓。色厲内荏的老闆娘黑起臉呵斥:“你來找我們有什麼用?我們還想知道呢!怕是吃不了苦,自己跑了吧?你是他哥哥,誰知道你們兄弟倆是不是串通好,來訛我們不成?”
“人是在你們家丢的,你有理了?”他故意拔高音量。
“你——”
“三津!”樓主擡手制止了妻子,“行了,你也知道我是京極屋的樓主,我姓仲間。你怎麼稱呼?”
“不死川。”
“不死川先生,我們對你弟弟的失蹤一無所知。我們給了他工作,但他在工作時間不見,給我們添了很大麻煩!人,我們是不可能給你變出來的,但你要是想在京極屋胡來,休怪我們也不客氣了。你與其沖動行事,不如好好想想,你弟弟最近有無和你透露過他有什麼未竟之事?還是說,得罪過什麼人,急着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