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她天真無邪地自信回答,實際上她知道的詩人隻有李白,因為他的名字最好記。
“是王維啊!”朱旭之哭笑不得,起碼她記住了一個“李白”,也算是背完了詩。既然她為了吃塊點心使出了渾身解數,做爸爸的還是得鼓勵她學好才行。他起身從書架最高處取下一摞書,拿出後面的小瓷罐,取了三塊糖放在幹淨的紙上。饞鬼歡呼一聲,滿意地撲上前享受,右手啃一塊,左手拿一塊,眼睛還盯住了第三塊。
“甯妹,你在幹什麼?”寶沁從門外走進來,扭頭望向他“你又給她吃糖了。”
他的眼睛回到書頁上,回避與妻子對視,故作漫不經心道:“偶爾吃一點不要緊吧。不給她吃,她老是惦記。”
“給她吃多了她才老惦記。這塊我替你吃了。”她拿起了第三塊放進嘴裡,攸甯嚎叫一聲,不滿地抗議道:“阿媽沒有背詩!”
“我要背詩才能吃?”她疑惑地咬了第二口,并不理會。“當然不——”“要的!”女兒搶過他的話頭,态度堅決。他隻好配合笑道:“你就随便背點什麼給她聽吧。”
“哦。”她垂眼略作思索後吟誦:“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哇,好長哦,阿媽好厲害。”女兒啧啧贊歎,什麼都聽不懂但佩服母親流暢背出許多句子。“定風波。”他補充道。
“對,我最喜歡這首詞。遇事何妨吟嘯且徐行,回首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樣做人多潇灑。”
“潇灑是什麼?”攸甯問。
“就是說,做人像做大鳥一樣,靠自己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飛,遇着什麼風都能活下去,而且,願意把糖給阿媽吃。”寶沁蹲下身子捏了捏女兒的鼻梁,笑起來仍不失少女的淘氣。她擡頭與旭之對上視線,後者的呆樣也殘留着八九年前、吃那粒花生碎時的影子。
“呆子,看我做甚?看你的書呀。”
(六)
預備起事前,朱旭之将事後藏匿與逃亡的預案告知了妻子。最後,他似乎動搖了:“是我不好,讓你跟着我受累了。”
寶沁搖搖頭:“别想太多。”
“沒法不想。你就不怕這個家跟着我會散嗎?”朱旭之想到了最壞結果,不僅是自己被殺,也會連累家人被捉拿。一家人生離死别,都是有可能的。
“我和你在一塊的話,這個家怎麼會散呢?我的夫君心地良善,絕非不是他們說的逆賊小人。你做的事,我也認啊。”
朱旭之深深地感激她。
(七)
1901年
在東洋躲了一段時間,決定搬去香港後,他們放棄了許多東西,隻裝了幾隻箱子。一家五口買不到同一個班次的船票,就分了前後兩批去香港。寶沁先帶走邦媛與懷信,攸甯随父等下一趟。出發的那天早上,攸甯堅持要和母親坐同一輛黃包車,緊緊地挨着她。神戶港的碼頭人頭攢動,搬運貨的、販賣東西的、坐船的、送别的、什麼人都有。每個人都必須大聲說話,不然聲音就輕易淹沒在了汽船的轟鳴中。上船的通道是一條僅容一人通行的窄道,兩名船員守在道上檢票。
“就到這吧!”寶沁說,“我們自己上去了!”
有過一次長途旅行的經驗,寶沁本該更胸有成竹些。可她想到前途未蔔,不免焦灼惶惑。在子女和即将分離的丈夫面前,她表現得鎮定自若,有條不紊地确認船票、指揮大孩子拿好行李,并将日常起居的瑣事,向要在日本多留一日的父女再細細叮囑了一番。從出門到此刻她反複思索是否有疏漏之處,直到終于确認萬事做了安排,才能夠稍微安心地啟程。
到船艙放好行李,懷信率先跑出門:“阿媽,我去甲闆上!”“接下來幾天有得你待的,這麼急就要上甲闆。小心啊。”話雖如此,她自己也去了甲闆。随着一陣悠長沉悶的汽笛聲拉響,通道被撤走,船緩緩啟動,逐漸與岸上拉開一道越來越寬的距離。她靠在欄杆邊上,馬上找到了碼頭上的旭之和攸甯。
一大一小的兩人站在碼頭邊,并肩拉着手,凝視航行的大船。日光曬皺了他們的臉,不得不皺眉眯眼,看起來一臉嚴肅不悅。寶沁忽然意識到,攸甯長這麼大,從來沒有離開過她。她昨晚還罵了她幾句,因為她正為去香港的事忙得心煩意亂時,她要求吃釀豆腐,而她沒空管。她心裡一陣愧疚。那好孩子并不同她怄氣,滿心舍不得和母親分開。沒關系的,隻不過是四五天,等到彙合後,一定給她做釀豆腐。她擡手揮帕,希望他們能發現她。攸甯先看見了,開心地笑起來,小臉換上了一種更可愛的皺法,還搖着旭之的手,指給他看。
——笑比苦着臉好啊,臨走的時候,對我笑一笑吧。
她随船向後退去,慢慢遠離了微笑着的父女倆。遙望在水一方的兩個人,永遠留在了那個彼岸。
(八)
她夢回了在廣州的老屋。多年沒有回去了,夢裡的細節分毫不差。她不假思索,邁開腿走進書房。
他果然在那裡。
長辮和褂子,一切就像是去東洋以前。他背對着門口,埋頭看書,右手裡的一塊點心舉在半空,一如往日。她走過去碰他的肩膀,兩顆碩大的淚珠比聲音先冒出來。他擡起頭,十分驚詫:“你怎麼了?”她搖了搖頭,泣不成聲,彎下身子摟住他。
“發生了什麼?”
“沒事,我、隻是在想你。”
“我就在你面前。
“我很想你。”
雙手确認他的存在,摸他的五官,捏他的耳朵。旭之對妻子過于熱烈的反應不知所措,傻傻地把那塊糖在她面前晃了晃:“不要傷心了,好端端的怎麼了啊?要吃點東西嗎?”
那是一塊花生糖,朱旭之最喜歡的零食之一,隻有潮汕人開的糖鋪有賣。用大量炸過的花生米、麥芽糖和白芝麻混合做成,切成四方的一小塊。花生米香酥松脆,糖甜軟可口,吃完一塊會甜得發膩,旭之卻百吃不厭,最喜歡配濃茶享用。
“不吃!不吃!”這些年來,她不吃、不買,甚至不想看到所有他愛吃的糕點糖塊。别人以為她厭惡零食,卻不知那些甜食會勾起她的悲傷,心中的苦遠勝過口中的甜。他們一家三口仍在異鄉躲着,見不到旭之和攸甯的屍骨,也回不去老家,連給父女倆立個衣冠冢都做不到,更沒機會好好地祭拜。她欠女兒的,豈止是一盤釀豆腐。
寶沁語無倫次、颠三倒四地重複着“你在哪裡”、“你們到底在哪裡”的問句,卻得不到旭之的回答。他用輕撫的動作,而不是語言,寬慰着懷中的妻子。不知過去多久,他松開了她,戀戀不舍地松開她,朝門走去。
“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找甯妹。我和她走散了,她一個人,會害怕……我要去找她……”
唯有這個理由,她無法阻攔。她追上去:“我也要去!我和你去找!”
“不行啊。你不要過來。”他溫柔地勸阻,讓她的腿動彈不了。
“為什麼!”她發出絕望和徒勞的喊叫。
“因為海水太冷了啊。”
她驚醒了,黏濕的汗和淚淌過臉,夏夜的暑氣揮之不去,内心卻猶如凜冬。
(九)
1912年2月12日,最後一代皇帝宣布退位,一個古老的帝國在曆史上掩上了它的篇章。旭之年輕時“荒唐”的願景真的實現了。
旭之已經不在了。
撫摸巨大的頭版鉛字,他談起“自由、平等”的新時代夢想時,斂不住的光芒浮現在前,她頓時感到萬聲俱滅,攥爛了報紙,陷入了昏天暗地的恸哭。沒有任何言辭能撫平她的不甘和憾恨,唯有繼續為她所愛之人流下眼淚。她能給他和女兒的,隻有餘生的眼淚。
她後來再也沒有坐船航海,但來自1901年的鹹澀海風會吹過她未來的幾十年。藍色的大海浩茫、深邃,而她的思念,比海更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