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冬,寒冬臘月,天寒地凍。
臨近過年,各家屋頂上空不時飄散白袅袅炊煙,連空氣中都萦繞一股柴火灰味,以及若有若無的甜香。
王媒婆走在各家門前,時不時吸氣:嗯,這家在炒花生……呦,這家炸圓子呢……等會兒進去瞧瞧。
惦記着自己的正事,王媒婆猛吸一口香氣進入腹中,這才戀戀不舍地一甩腰肢,一扭一擺奔向前方。
走到一戶院落,王媒婆老腰一扭沖裡頭喊:“姜老哥,修竹簍呐?”
檐下的姜可忠擡起頭,見來人客氣招呼:“王媒這是又去給哪家孩子說親了?”
王媒婆哈哈大笑地邁腿進院裡,大咧咧一提臃腫的棉襖就地坐下,高興說:“我給你家芸葉提親來啦!”
姜可忠神情意外,是提親不是說親……說錯了吧!
“瞧瞧,老哥你都高興傻了吧?”
王媒婆捂着嘴偷笑起來,本該是少女嬌羞的動作,愣是讓她做得仿佛猴子偷了誰家桃,躲起來偷吃又偷笑。
王媒婆捂嘴笑完,發現姜可忠還沒回話,心裡頓時升起點點小抱怨。
怪不得大夥兒都說從戰場斷了一隻胳膊回來的姜可忠心冷話少嘞,這聽到自家閨女的親事一點不上心。
王媒婆偷偷嫌棄着,倒是冤枉姜可忠了。
他不是不上心,隻是這幾年難得有媒婆上門,他一時驚住了,而且為啥是提親不是說親?
莫非他家姜芸葉在外頭偷偷談對象了?所以男方上門來商量?
姜可忠心裡幾分思量,面上神情不變沉穩問:“小夥子是哪家的?”
王媒婆揚起媒婆笑,擡起老手往姜可忠面前一揮,既嬌又羞大嗓門說:“老哥你也認識,小夥子是咱大隊的柳小河,他媽程春花特地請我來提親,這可是頂頂好的人家,錯過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喽。”
王媒婆話裡話外提醒着。
作為紅旗大隊本隊媒婆,她十分了解姜芸葉的說親行情。
雖然人姑娘漂亮又能幹,還是十裡八村少有的女民兵隊長,但奈何小夥子們和她看不對眼呐。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們這塊風水不好,她感覺這輩的小夥子們眼神都有點問題?
原來是柳小河。
姜可忠腦中浮現出那個時常咧着一口大白牙的孩子,眸中有片刻怔悚。
等了一會兒,見姜可忠又不說話了,王媒婆添補說:“姜老哥,程春花說了,你家就芸葉一個,她家也一個,倆家互相照應,一個女婿半個兒。”
姜可忠垂眸,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婚姻大事,我得問問芸葉。”
王媒婆原本還想勸解的話音一頓,轉口說:“對對,是這個理,那行,等芸葉演習回來你問問她。”
作為消息靈通的鄉下,大夥兒都知道今天公社的領導要下來視察民兵演習。
——
連綿大山前,烏壓壓站着一大片人,各個挎槍扛炮,聲勢浩大。
人群中,姜芸葉站在民兵隊伍前頭,英姿飒爽,眉眼如畫。
風一吹,額前的發須輕拂臉頰,帶來幾分癢意,那道身影卻巋然不動。
身後,是跟随她的二十多個女民兵,挺胸擡頭,意氣風發。
台上,公社主任舉着一個漏音喇叭,操着一口變扭的普通話,扯着嗓子喊:“同志們,根據市裡武裝部通知,我們平安公社的民兵隊被選中參加演習……”
标着“紅旗大隊”的旗幟下,争做扛杠紅旗手的柳小河,擡頭瞄瞄左側随風飄揚不時擋住他上半身太陽光的大旗,又暼暼右邊擋住自己下半身太陽光的姜芸葉。
吸了口鼻涕,小聲說:“哎姜芸葉,你往後邊挪挪,分我點太陽曬曬,手都凍麻了。”
不為所動的姜芸葉置若罔聞,目不斜視,昂首挺胸,認真聽講。
柳小河:“……”
“今天的比試分兩場,第一場個人比賽射擊、蒙眼組槍、格鬥三個項目;第二場各民兵連兩兩對抗。下面我宣布你們各家連長的抽簽結果:第一場紅旗大隊,第一生産隊民兵排對女民兵隊……”
“咦?”端坐在主席台前的程維山詫異擡頭,對身旁的民兵連長兼親姐夫的柳大松好奇問:“紅旗大隊什麼時候有女民兵隊了?”
柳大松瞟了眼難得回來探親的妻弟,沒好氣道:“前兩年就成立了,你總呆在部隊不回來,再過兩年,我怕你連家門朝哪裡開都不曉得,你姐天天念你念得嘴皮子都要破了,你也不曉得回來看看她……”
一頓埋怨加訴苦,聽得程維山心虛摸鼻頭,岔開話題:“姐夫,聽我姐來信說小河當上民兵排長了,哪個隊?等會兒我好好看看。”
“呐,正跟女兵隊比賽的就是。”柳大松擡頭一點下巴示意。
程維山循着視線往下——
比賽場上,姜芸葉和柳小河相對而立。
還惦記着剛才不給自己太陽曬的仇,柳小河趕緊把凍僵的兩手插在褲腰帶裡捂捂,嘴上兇狠放話:“姜芸葉,看老子打敗你!”
姜芸葉朝他鼓鼓囊囊的褲腰看看,沒說話。
“咻——”哨聲響得猝不及防。
聽到指令,姜芸葉一腳利索将人踹飛。
“砰——咚——”
柳小河在地上滾了三圈,像個冬瓜咕咚咕咚又滾回到姜芸葉腳下。臨了臨了,那兩隻手也沒從褲.裆裡掏出來。
觀席台上,還準備好好觀看外甥表現的程維山,一時間震驚的說不來出話。
說實話,就是小孩子撒泡尿的功夫都比他外甥結束戰鬥的時間長。
“若是我沒認錯,那個被踹滾出去的人……是小河吧?”程維山頓聲遲疑。
柳大松窘迫地輕摸下鼻頭,滿眼深沉應“是”。
程維山:“……”
出師未捷身先死,男兵隊頭罩烏雲黑壓壓。
柳小河一肩膀搡開扶着自己的手下,氣急敗壞把手從褲.裆裡掏出來,跳腳大叫:“姜芸葉你耍賴,你趁人不備,有本事咱們再比一場,我肯定不會輸!”
姜芸葉沒理會,目光緊盯場上,時刻觀察女兵格鬥情況,不時眉間頻蹙。
柳小河氣咻咻叉起腰,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圍着姜芸葉轉圈:“姜芸葉我要重比、姜芸葉要重比、姜芸葉重比……”
姜芸葉頭疼:“……”這煩人勁兒!
“咻——”
哨聲一響,最後兩位比試結束。
“第一場格鬥,十四比十三,女兵隊勝,下一場打靶射擊,準備。”
姜芸葉從場上收回視線,從旁拎起一杆槍說:“你不是要比嘛,走吧。”
柳小河仰天大笑:“哈哈哈,姜芸葉你輸定了,射擊是我的強項,這次我讓你三環!”
姜芸葉看着又蹦又跳窮開心的柳小河,真心迷惑:奇怪,就這腦子,他家裡人沒發覺有啥問題嗎?
姜芸葉帶着滿腹不解,走到規定劃線處,利索的“砰砰砰”連開三槍。
咧着個大嘴巴窮開心的柳小河一看,趕忙收斂笑容跑到姜芸葉旁邊,拿起槍的那刻周身氣勢變了。
“砰、砰、砰。”也是三槍。
遠處裁判拿起靶紙,對這邊喊道:“八環、九環、十環。”
柳小河樂開了花,擠到姜芸葉身邊得意炫耀:“哥不賴吧?”
姜芸葉理都沒理,目光緊盯前方等待報數。
“姜芸葉,十環、十環、十環。”
姜芸葉滿意地收回視線,轉身交槍。
不遠處,同樣聽到報靶聲的程維山瞳孔驚訝一縮,正色道:“姐夫,有那麼好的苗子怎麼不讓她去參軍?”
柳大松審視着自己麾下各個民兵排,随口說:“你說誰?姜芸葉啊,她不成。”
程維山眉頭微蹙,試探問:“有什麼問題嗎?難道她嫁人了?”
“那倒不是,人還是個小姑娘呢,她不參軍是要照顧家人。”
程維山隐隐松下一口氣,覺得還有機會,目光重新落到姜芸葉身上。
還剩最後一項蒙眼組槍——
每隊出十個人,同時計時,根據用時評選出個人第一和集體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