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步步向餘屹走過去,深吸了口氣試圖平靜下來,但因為心緒起伏太大,聲音還是帶着壓抑的顫抖:“姑姑的事,我從未再提過,可這不代表我忘了。當初你們教唆着姑姑去報仇,借着她的名義召集舊臣打入大都,結果呢?”
“結果……”他諷刺一笑,聲音越發冷硬,帶着不可抑制的怒氣,“如今你們這些人好好活着,好好站在我的面前對我滿口大仁大義!她卻死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死在了你們愚蠢可笑、漏洞百出、不堪一擊的行動下,你告訴我,這就是你們所說的大義?!現在竟然還有臉面在我面前置評先生,就不覺得羞愧麼?”
餘屹面容不定的沉默下來,整個面孔都籠罩在陰影下,半晌後才擡起頭,低沉開口道:“我等愧對公主殿下,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脫罪,所以這條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甘心為沐氏、為你放下所有誓死效忠。也正是因為那次的教訓太過慘烈,所以此次行事我等定會拼死相護,隻要我們還有一個人活着,就絕不會讓曆史重演。”
他目光堅定誠懇,“……沐珩,你相信我,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那場慘劇,一刻都沒有放下過對時道瑜那賊佞的仇恨,隻要你願意,我們會成功的。”
風把天空吹成了殘紅的顔色,對立而站的二人,似乎隔着草地聞到了空氣中跨越時空而來的鹹腥氣。
“……你走吧。”默然片刻後,容玢輕呼出一口氣,有些倦怠的轉過了身,“你走你的路,我行我的道,我們永遠都說服不了彼此。”
說完後他毫無停留的轉身離開。
“沐珩——”餘屹滿臉不甘的叫住他,可前面的人步伐沒有絲毫停留,轉瞬就消失在他眼前。
這一刻他終于清楚地認識到,他口中的那個沐珩是真的死了。
如果他叫的是這個名字,那前面那個人永遠都不會再回頭。
隻是他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為什麼似乎隻有他還記得那場慘劇,為什麼他們都不理解他?
過去那場浩劫裡最接近風暴中心的人本就已經不剩下幾個,國仇家恨啊,那樣慘痛的記憶,他們怎麼可以忘記,他們憑什麼忘記?
他的拳頭猛地砸到一旁的樹上,捶落了一地花葉,被紮破的手溢出的血液順着手背流淌,可他渾然不覺,眼裡的偏執逐漸将整個眸子染紅。
容玢面容陰郁的走進院門,站在門側閉上了眼,伸手撐在了門框上,剛剛用力過猛的右手劇烈顫動起來,他咬牙想控制住,左手下了死力想穩住抖動的小臂,可任憑左手青筋盡數鼓起,指尖泛着青白,終究隻是徒勞。
“……啊。”
他悶吼出聲,尾音壓抑的變了腔調,雙手收緊猛地捶到門上,随後将頭掩在了臂彎下,片刻後,他的肩膀猛地顫動起來,笑聲由壓抑低沉到放肆無拘,最後徹底放聲大笑起來。
“……呵……哈哈——”
笑了不知多久,他臂上的力氣徹底松了下去,轉過身順着門框跌落在地。
他目光渙散的看着面前,模糊中似乎看到了那個面容清癯,氣質儒雅的人向自己走來,灰白鶴氅在風中飄動。
他說,
“玢兒,你傲氣太重、鋒芒太盛,由是心無定數,我看不出你的劍意,亦看不到你的道心。但這怨不得你,你太早見過萬象,亦太早曆經磨難。隻是玢兒,他們可以沉溺在過去的仇怨之中,可以不管不顧的去恨,去怨,可你不行。”
他的神情是複雜的,眉眼能看出掙紮的意味,卻仍繼續道:“如果你任憑自己被仇恨蒙蔽雙眼,滿心滿眼都隻有複仇一個念頭,那和那些為了一己私心而擾亂天下的人有什麼不同?最後無論你成功與否,都不過是宿命的又一個輪回,天下将永無甯日……我希望你在做最後的決定之前,真正想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勿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
顫動的手臂終于慢慢恢複過來,可倚在門上的人卻一動不動,掌側紅腫的痕迹在過白的膚色上顯出猙獰的模樣。
“先生啊,”他慘白的面容勾起一抹苦笑,“我做的沒錯,我沒有辜負,沒有辜負……對吧?”
那是好久之前了,真的是好久之前了,久到他都忘了,他曾經那樣不管不顧的肆意過、張揚過。
少年滿腔孤勇,骨子裡的傲氣和不屈讓他一直沒有聽進先生的話,質疑道:“為何要收斂?如果對方是險惡小人,憑什麼要求我固守君子之道,這不公平,這是濫用的仁慈,是懦弱的表征。”
他的眼神裡盛滿不可動搖的堅毅,他對自己堅守的一切深信不疑。
容仲言看着他,目光中有憐惜,亦有不忍。
他緩緩道,“你覺得是别人負了你,你心中已經定了對錯,所以不管别人說什麼都不會改變你的想法。可我問你,這世上有什麼是應該之事,人性與人心的交纏之下,你真能分得清對錯麼?若你不知道你所行究竟是何道,究竟是對是錯,你又該如何走下去?”
他的目光逐漸沉下去,繼續道:“這世上從無公平可言,何況玢兒,你早晚會懂,這份仁慈不是給他們的,而是給你自己的,我希望你之後無論到什麼時候,都要記得給自己留一份餘地,至少不要讓仇恨成為你活下去的動力……變成殘忍嗜殺的偏執之人。”
“可先生,皇爺爺愛民如子,父親亦為國事鞠躬盡瘁、不惜以身涉險數次親赴前線,這難道不是正道,是正統?那些宵小之輩坑害我父,禍亂我朝,這難道不是錯?善惡對錯一目了然,又何來分辨不清一說?先生此話實在令人驚疑。”
容仲言笑了笑,不在意他的質問和怨念,看向了窗外成群的飛雁,他的目光随之越來越遠,最終變得寂寥空曠。
他宛若自語的說道:“從道德上看他們不對,這無可争議,可在如今的世道上,你如果想僅拿着道德去辨勝負,這便是戲言了。”
“如果跳出這一點,看的再遠一些,就不能一字定性。先主的确是明君,但仁慈太過,就會讓下面的人生出不安分的念頭,大齊盛像之下,早已暗潮湧動,你當時年紀太小,自然看不出來,不然你以為僅憑那時道瑜一人就可和南诏勾結至此,便可徹底将大齊颠覆麼?”
他搖搖頭,“君主太仁,下面難免會有異心,你是局中之人,自然難以觀的清明。先生知道,這般要求你對你太過殘忍——”
“但玢兒,有些事隻有你能做啊,你現在不懂,不能接受,但我希望……你之後有一天能懂。”
天資聰穎的少年眼中露出難得的疑惑,
直到此事過後好久,他才真正明白先生話裡的深意,可已經晚了些。
“我懂了,先生……我,懂了。”
寬闊瘦削的肩背堪見青骨,他再擡頭時,眼中已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