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靜谧異常,隻偶爾有火星迸濺的聲音。
江文如整個人僵在原地,感覺從頭到腳的神經都麻痹了。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問。
青岚擡起頭,“先主曾囑托過我,若是幼主有機會遠離是非,南閣便不複存在,無需讓你知道更多是非,否則就把所有的真相告訴你,讓你自己做決定。”
“岚姨,你先起來吧,”江文如試探道,“你和我父母是……”
“你母親曾救過我,我與她是至交。”青岚起身,說起了那些早已塵封多年的往事。
江文如母親許瑤家裡原是景國平溪有名的書香門第,後來父親升官到了燕京,一家人正準備一起搬過去的時候,她突然染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拖了幾天都不見好。
擔心是染了邪氣,許家心急之下上山求佛,有個和尚看到許瑤後,說她此生波折,及笄之前待在寺中,或可躲避災禍扭轉命數,否則逃不過短壽促命。
許家就這麼兩個女兒,又一向最疼惜這個小的,自然是舍不得,開始隻當這老和尚胡言亂語,并不怎麼當回事,可許瑤的病卻越來越重,不過幾日便消瘦的可憐,去京城的事又拖延不得,隻好狠了狠心把她留下,托那和尚好生照看。
那和尚名号慧一。
後來許瑤果真很快轉好,就這麼平平安安到了14歲。
許瑤是個鬧騰性子,在寺裡常常呆不住,雖然慧一多次叮咛讓她不要出寺,可她全當耳旁風,幹了不少出格事,還覺得老和尚拿她沒法子、白長胡須一抖一抖的樣子頗為有趣。
最重要的是,她原本就不相信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從小到大出來這麼多次,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不過寺廟周圍多是山林,寺裡僧人又沒有真正能和她說心裡話的,所以許瑤心裡一直悶悶的。
可不久後,她生命裡突然出現的一個人,把所有的一切都打亂了。
那天她在河邊坐着打水漂,突然看見河裡飄着什麼東西,仔細一看,竟然是個男人!
許瑤被吓得一激靈站起來,但因為生性膽子大些,她竟沒想着找人幫忙,而是自己遊河裡去拖拽他。
那人體格健壯身子很重,許瑤一個小姑娘推了半天都沒法,好在這的河水淺,最後找了根繩子綁在兩人身上,半托半抗累個半死才把他弄到岸上。
她開始以為這人已經死了,發現他還有一口氣後連忙從寺裡把老和尚叫出來,請他救這個人。
慧一看着這男人身上的傷沉吟良久。
從這傷口就能看出來,這人絕不是什麼等閑之輩,但他出身佛門,講究衆生平等無有高下,這人究竟是什麼身份不是他該在意的事,所以他聽許瑤的話,收留醫治了這人。
許瑤像是突然來了興緻,找到了可以做的事,每天給他煮藥喂藥照顧着他,終于有一天,這人醒了。
他醒的一瞬間頭腦昏沉,險些直接殺了許瑤。
後來反應過來什麼,才收了攻擊的姿态,像是沒有任何情緒和欲望似的,一言不發。
因為知道是許瑤救了他,所以對許瑤說的大部分事,他都還算配合,隻是問他什麼都不說。
明明活着,卻和死了沒什麼兩樣。
後來相處的日子多了,許瑤才知道,這人叫沈暮。
那天許瑤看不下去他終日悶在屋裡,生拉硬拽把他拖了出去。
許瑤撐着腦袋問:“都這麼多天了,你到底叫什麼名字啊?”
那人頓了片刻,輕聲道:“沈暮。”
“沈什麼?”許瑤沒聽清,“沈木?這名字還真配你呢,一直沉這個臉不說話,倒真像塊木頭,那我以後就叫你沈木頭吧。”
她大部分時間都帶在寺裡,連景國發生了什麼都不清楚,自然沒聽說過軒國什麼人物。
當然,那時的沈暮也的确不算太有名氣。
沈家世代從武,到他父親那輩已經沒落,他在軍中遭小人陷害,這才流落至此,跟着他的一夥人幾乎無一幸免。
許瑤是後來因為意外撞見他和别人的對話才知道的,沈暮舊部找到他了。
那天沈暮和她說出了全部真相。
當時南诏并不安分,常常向北侵擾,許瑤看出來,沈暮做不到不管不顧,所以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要不你教我學武吧,我們把你的舊部召集起來,在招募些人,組成一支軍隊把賊人打回去怎麼樣?”
出乎意料的是,沈暮答應了。
現在想來,那就是南閣最初的形态。
此後他們近乎日夜相伴,彼此暗生情愫,許瑤不顧慧一勸告,堅持跟着沈暮離開,三年後他們的确闖出了名聲,同時也有了女兒沈蓁——也就是現在的文如。
而兩年後,随着名聲越旺,沈暮突然收到消息,說軒帝知道了他的功績,想封他為将為朝廷效力。
更令人驚訝的是,軒帝竟讓他做當時年僅五歲的時淵的師父。
衆人皆知皇帝對這位五皇子的看重,所以可見他對沈暮的重視。
沈暮沒有理由拒絕,可唯一顧慮的是,如果答應,許瑤可能真的再難回景國,回許家了。
但許瑤卻覺得沒什麼,知道這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勸他應下來。
又是兩年,沈暮已成為軒國赫赫有名的将軍,但所謂樹大招風,随着他名聲越來越大,性子又耿直,仇家也越來越多。
特别是跟着軒帝打天下的那些人,尤以封、裴兩家為重。
最重要的是,軒帝對他的忌憚與日遞增。
沈暮察覺到什麼,為了保證妻兒安全,想讓他們暫時回避到寒山寺,避免有人為挾持他而對她們不利。
他的想法沒錯,兩年後事态果然一發不可收拾,有人傳旨說他忠的是時淵而非軒帝,暗中公權私用,軍中之人為他之命是從,隻怕再發展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話裡話外,幾乎是指着他的鼻子說他有不臣之心,甚至早有預謀的把妻兒都藏了起來。
因為言者衆衆,軒帝本就疑心于他,便借勢貶了他的職。
不過讓事态發展一發不可收拾的是,當時九歲的時淵氣惱不過,多次當面對那些老臣出言不遜,把他們罵的狗血淋頭,還在軒帝面前多次為沈暮争辯。
當時的時淵畢竟還是個孩子,不知道正是他的這番維護,才更觸了軒帝的禁忌,讓他下定決心除掉沈暮。
因為時道瑜當時就是武将出身,這江山是如何得來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他不會容許第二個“他”出現。
他的确看好時淵,有意傳位于他,可帝王的戒心如懸梁之劍始終高懸,他在位之時,絕不允許任何人做出威脅皇權之事。
無論是為了他自己鞏固權勢,還是為了時淵之後不會受人掣肘,沈暮都必須死。
因為提前洞察軒帝意圖,危境之下,沈暮在衆多手下護衛中九死一生逃到景國。
前腳他剛消失,後腳軒帝就傳令他涉嫌叛國謀逆,懸賞緝拿他。
此罪名一出,沈暮便徹底回不去軒國了。
被自己護衛的國家抛棄,被自己效忠的國君诋毀。
兄弟死傷無數,喪家犬一般流落至他國,此番種種讓沈暮消沉數日,好在許瑤一直在他身邊,陪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刻。
她說:“這世上不是隻有将軍才能保家衛國,不是手握權勢才能庇佑一方,像我們如今這樣既有能力又不受束縛、在民間看的到衆生百态的人,才最懂得百姓需要的是什麼。隻要有那份心呢,就什麼都拘不住我們。”
此後他們便合力組建了南閣,不論國家性别,收容了不少戰亂中的遺民,在民間懲奸除惡,揚名天下。
就在他們都以為一切會這麼繼續下去時,變故發生了。
軒國一件大事傳遍天下,自然也傳到了沈暮耳中。
在沈暮離開後,軒帝封了時淵為太子,一是向衆人表明,沈暮是沈暮,時淵是時淵,他處置沈暮絕不是因為要打擊時淵,二是因為他确實很看好這個兒子,沈暮走後時淵徹底不管不顧起來,對誰都沒個好臉色,封他為太子,也是想約束和安撫他及支持他的朝臣。
就這樣過了兩年,所有矛盾終于遮掩不住。
原來時淵在這些年裡發現了當年大齊覆滅的疑點,幾番查找線索,抽絲剝繭終于察覺那次的平亂,很有可能是場徹頭徹尾的陰謀。
随着他查下去,牽扯到的人也越來越多,幾乎全都身居高位,且是大齊舊臣。
其中為首二人,便是裴思坤和丞相封忠。
他的動作雖然隐秘,可還是被有些親身經曆過那次劇變的人察覺了,激起了軒然大波,觸及了太多人的命門,險些引起新舊臣的對立。
可朝中上下幾乎被老臣隻手遮天,彼時的時淵自然無力與之抗衡,他做出了此生最後悔的一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