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帝進來之前擺了擺手,讓身後跟着的人都停下,自己走了進去。
今日是他們阿娘的祭日,時婉華突然提出想像小時候那樣,兩人到佛堂前為母親誦經祈福。
當時隻有他們兩個人,卻無話不說相依相伴,她說她有些想念那些日子,想同他再說說話。
時道瑜聽到這話後眼眶瞬間轉紅,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後,他喉頭有些哽塞。
多少年了,多少年了,時婉華始終不肯見他,爹娘去世的早,後來隻有他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他一向最疼這個妹妹,可沒想到最終卻成了這副模樣。
但她突然松了口,應該是終于想開了,終于願意放下那些過往了。
他心中歎息,走上前時甚至有些緊張,“婉華,你要見朕?”
“十幾年了,哥哥,我都快忘了你長什麼樣子了,”時婉華轉過身來,笑的極淺,她細細打量着時道瑜,“你老了許多,身上那股不管不顧的勁頭也沒了。”
“是啊,是沒了,”時道瑜看着她走過來,道,“不過你沒有太大的變化。”
時婉華遞過來一杯沏好的茶,對他道:“哥哥嘗嘗我烹茶的手藝有沒有進步,畢竟這些年,淨做這些事了。”
“好茶,不過哥哥也都忘了你的手藝了。”
時婉華走到門邊關上門,回應他上句話道:“我也老了,不過是哥哥記性差,心大一些,抛下往事往前走了,而我卻留在原地罷了。”
時婉華沒有回頭,啞聲問:“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聽到這話,時道瑜眼皮跳了下,心裡一緊,接着就聽她道:“這裡原來,就是原先大齊皇帝的宣仁殿吧?哥哥還在這裡上過朝的,不會也忘了吧?”
她轉過身,在時道瑜驚疑的注視下指着高處的佛像,“而那裡曾經坐着的,是沐家人。”
她又指向明極宮的方向:“可現在坐在那裡的,卻是我們時家——”
時道瑜在聽不下去,忍無可忍的喝止她:“你給朕住嘴!”
他的拳頭都在顫抖,極力穩下自己的聲音,可還是遏制不住的質問:“你今天要幹什麼?是不是誰在你面前說什麼了?竟讓你敢對朕說出這番話!”
時道瑜當然也知道外面現在的傳言,可是笑話!他當然不信,那日到底發生了什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怎麼可能會有沐家人還活着,簡直是笑話!
所以他以為定是越誠在她身邊說了些什麼,教唆她今日來這說出這些,他當日果然就不該留下他!
要不然時婉華怎麼會這麼多年都放不下那件事!
“越誠呢!是不是他和你說了什麼,是不是這些年都是因為他在你耳邊胡言亂語,你才會這麼冥頑不靈固執任性!”
“冥頑不靈的人是你!”時婉華情緒激動,“我為什麼不願見你你還不懂麼?我一看到你的臉,我就忘不了那天的場景,你知道我開始幾年是怎麼過的麼,我一閉上眼,眼前堆積的都是屍體,都是鮮血——那些都是我認識的人,我熟識的人,我一看到你的臉,我就想到我身上流着和你一樣的血,留着一樣罪孽深重的血,我就會為自己活着而感到羞愧!”
時婉華已淚流滿面,十七年前沒能說出口的話,今日她終于能說個痛快了,她整個人劇烈抖動着,而時道瑜臉色已黑沉到了極點,坐上帝位這麼多年,他早已習慣了衆人的誠惶誠恐、言行小心,還從沒有人敢在他面前這般說話,他今天已經忍得夠可以了。
他看着時婉華泣不成聲的模樣,深吸了一口氣,冷聲道:“看來你今天不是想同朕叙舊的,既如此,朕就不陪你了。”
他轉過身,時婉華已經冷靜下來,對着他平靜道:“贖罪吧,哥哥,你已經做錯了太多的事,也該贖罪了。”
“朕看你真的是瘋了,留在這裡好好清醒清醒吧!”時道瑜上前推門,卻沒有推開,心裡剛起驚疑,就聽身後時婉華道:“該留在這裡清醒的人是你啊。”
“出來吧,你不該站在後面聽這些話,他也毫無贖罪之心。”
“你說什麼?”時道瑜眯眼狐疑往四周一看,“這裡還有别人?!”
大殿後面的屏風裡徐徐走出一個人,白衣翩跹、步調悠緩,時道瑜驚得退後一步,指着他斥道:“你怎麼在這裡?!”
電光火石之間,他不敢相信地把目光在兩人身上一轉,大喊道:“來人,把他給我押下去!”
周圍寂靜一片,沒有絲毫回應。
時道瑜終于慌亂起來,“來人!唐久!”
唐久是他身邊的暗衛,一向跟在他的身邊,武功極高,隻聽命于時道瑜一人,可現在他不出現,隻有一種可能——被人牽制住了。
怎麼可能……
宮裡怎麼可能有人能壓制過他……
看出他的想法,時婉華垂下睫,“哥哥方才問我越誠在哪,現在應該知道了吧。”
時道瑜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他妹妹口裡說出來的,倒吸了好幾口氣才指着兩人道:
“什麼意思?你,平甯!你們要弑君?你們是瘋了麼?”
“來人!”
容玢終于出聲,“哪來的人?還多虧了你對婉華姑姑的信任,就你帶來的那些人,還不夠越誠活動筋骨的,也就唐久不好對付,但如今光明正大地單打獨鬥,你覺得他會是越誠的對手?”
“還有其他人——”
容玢走到一扇窗邊,伸手推開,太福殿後不遠熊熊烈火燒的正盛,火勢沖天,像是不久就要燒到這裡似的,“他們,應該都去救火了吧,萬一待會燒到這裡,驚了聖駕,那可就麻煩了。”
他這話說的意味深長如有所指,時道瑜呼吸緊促起來,眼看時婉華轉身走向偏殿,留下他們二人。
“平甯,你去哪?!你這是聯合外人要對你哥哥動手嗎?你是真的瘋了麼?!”
砰——
偏殿的門隔開了他的話音。
裡面的時婉華沿着門滑落在地,臉上無情無緒。
容玢好笑的看着時道瑜這副模樣,靜默上前把香點燃,紅色的火星不穩的晃動着。
時道瑜摔袖瞪着容玢:“時淵還在大都,一旦發現宮中有異常,就會馬上進宮救駕,你以為你們能跑得了麼?你到底想幹什麼?是你們景國皇帝讓你來的麼?平甯怎麼會聽你的?!”
“這麼多問題,我先回答你哪個好呢?”容玢勾唇,“還是一個一個來吧,時淵嗎,想來你等不到他了,畢竟殺他師父的命令,設計誘沈暮的命令可是你下達的,但他是個重情義的人,對你未必毫無感情,隻是兩相權重下,看來他已經作出選擇了,你是被舍棄的那個。”
話音剛落,時道瑜不知是太過憤怒驚懼還是沒聽懂他所說的話,腳下一個踉跄,眼前有些發暈,察覺到什麼後猛地看向案台上的茶杯:“你……你們,剛剛那茶裡有毒?!”
“茶裡當然沒毒,不過是讓你虛軟無力、沒法走動的軟筋散罷了,”容玢偏頭,“不過……香裡有。”
時道瑜目眦欲裂,狐疑道:“你為什麼沒有反應?”
“當然是因為——我中過這種毒,并且沒有解開,所以它如今對我沒有效果。不過說到這,你不如猜猜這是什麼毒?”
時道瑜驚魂不定的看着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不知道嗎?”容玢笑,“竟然忘了啊,還真是令人遺憾,我以為你不會這麼容易忘記呢,畢竟當初是你從南诏拿來的。當初你手下幾個人在緊閉的殿内放的就是這種香料吧。”
“你到底是誰?”
外面狂風呼嘯,寒刃似的刮進來,門窗大破,砰啷的撞擊聲震耳欲聾,佛前的香灰在空中揚起又飄散在地,好似末世之際燒到最後的灰燼。
外面空寂無聲,時道瑜帶來的人全都被控制住了,烏雲翻湧,醞釀着一場暴雨,
“我是誰?我是本該十幾年前死在你手下的人啊。”
容玢笑不見底的走近他,眼神陰冷:“當時我母妃将我抱在懷裡拼死護着我,才等到了先生過來,拾回這一條命,不過托你的福,我現在每月都能感受到那種滋味,不想你竟這麼輕易的忘了,既然如此,今天就好好感受一下吧。”
昏暗不明的光線交錯出現在容玢白皙的面容上,配上他冷郁陰翳的神情,讓人不寒而栗,時道瑜驚顫着後退,拼盡最後的力氣将一旁的供案掀翻,朝容玢砸去,卻被容玢手中的劍一下劈開,寒光乍現的瞬間,時道瑜從他眼尾的神态認出了什麼,他突然瘋癫大喊,“你,你是——不可能!!不可能——!”
“死了,明明都死了!”
“你是人是鬼?!”
他心底理智的弦徹底繃斷了,瘋癫般沖他喊着。
“是人是鬼,今日你都逃不開了。”
時道瑜呼吸困難起來,他看着容玢,目光虛空,求生的渴望壓倒了一切,他喃喃道:“你現在殺了我,接下來的局勢你要怎麼控制?軒國大亂對你有什麼好處?你擔不起這個責任!”
“誰說我要你現在死了?”容玢挑眉,“放心,我控制着這藥的劑量,你死不了,隻是渾身上下百蟲噬體百爪撓心,不用一會你就身不能動嘴不能言了,到時候随便安上個什麼理由,是是非非還不是長公主殿下說了算?”
他揚起眉,似乎在認真跟他探讨這個問題,“火勢太大,蔓延到了這裡,陛下因為驚懼太過導緻頭風症發作,當場昏迷不醒怎麼樣?”
“瘋子……你是個瘋子!你就是個瘋子!”時道瑜憤怒低吼:“你現在殺了我,你殺了我——!”
“我是瘋子,哈哈,時道瑜,朝堂江湖,街頭巷裡,又有幾個清醒的人?權佞稱賢明,忠良作笑談,榮華階上求,枯骨腳下泥……哈哈,都是瘋的。”
“若是隻有瘋子才能活下去,若是能覆了這不辨善惡的天地,掀了這不講規則的棋盤,那我先成瘋魔又如何?”
“你行事這般不計後果,你就不怕——”
“我無所懼!”
容玢喝斷他的話。
時道瑜終于撐不住的趴伏在地。
容玢提着劍一步一步走近他,握劍的手隐忍的顫抖着,在他面前一劃,寒霜劍鋒刃将他發絲斬落,擦着鼻尖而過,時道瑜下意識閉眼,整個人抖若篩糠,接下來卻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了,手腳都被抽了力氣似的,隻模糊聽見一道陰冷的聲音——
“接下來的日子,你就在地獄裡好好回想你的罪過吧。”
容玢出去的時候,側殿也已燒了起來,滾滾黑煙和漫天的黑雲連成一體,好像整個天地都陷入無盡黑暗一般。
這場火也徹底點燃了這蓄勢待發的局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