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驟雨疾風,驚鳥鈴叩着心髒跳動,叮鈴聲不休。
痛中時間亂序,步擇清忘記已疼了多久,對上那雙眼的一瞬,于齧心噬腦之痛外,他隐約辨出另一種隐痛。
有别于招貓逗狗的做派,路明知生了雙安靜的眼,目光投來,坦蕩而端正,看他時沒有憐憫,更無懼怕,大概來時走了太遠的路,短短一眼也拖拽成說不清道不明的長度。
“來了?”待閃電謝幕,驚雷噤聲,步擇清開口,嗓音輕淡,尾音包裹一絲淺笑,飄在風裡,聽不出他在疼。
适才一閃而逝的電光中,路明知分明看見他滿額的汗,與緊扣桌角至甲縫滲血的手。
一個死要面子的忍者。
“難受就别笑了。”她說。
步擇清的确在笑着,他唇天生偏紅,這樣無光的夜裡,笑起來活像話本子裡的妖鬼,非人感濃重。
他耳畔纏繞着怨靈哭叫,心與腦都生受着它們發狂的啃噬,他痛得牙根發緊,也始終笑得邪肆。
他不好受,身體裡這些進不去輪回的怪物隻會更可悲。
他有什麼不能笑?
路明知進了屋,房門被風吹阖,室中既靜又暗,像個被人間遺棄的黑匣子。
他們一個身已死,一個無來生,正合适填滿這無人問津的一隅。
“不笑的話,哭一場,更不合适吧。”
大概比先時更疼,他吐字的停頓拖長,語氣倒依舊是輕的,霧一樣。
夜雨洗淨室外霧氣,那無處安身的霜和霧就藏進了他身上。
“确實不合适,”路明知想了想,“你不嫌疼就笑吧。”
步擇清的房間并不整潔,起碼現在挺亂。
從傾翻的桌椅足以窺見,他在能平靜說話前,大概有過一段失控。
那是她不曾參與的狼狽。
冷雨燒燙了路明知,她足底虛軟,每一步都艱難,膝蓋骨絆在一截特立獨行的椅子腿,身體便如傾倒玉山向下墜來。
好在她這跤栽得頗有水平,角度刁鑽,底下恰有個步擇清能作肉墊。
沉重一砸逼出步擇清一聲壓抑悶哼。
路明知于暈頭轉向中嘗試起身,生怕自己成為第一個砸死病患的醫師,黑史留名。
匆遽擡頭的瞬間,唇上蓦地一軟,同時一絲血氣纏繞鼻端。
恰巧電閃,借了室内一縷光,她垂眸,見步擇清食指指腹,不偏不倚正抵在她的唇,她發梢一顆從外沾來的雨珠經不住搖晃,墜在他指尖傷口,于唇與指的相接處暈開一片紅。
腦子還沒從暈眩蘇醒,路明知牙尖先亮出來,啃在他第一截指節,不輕不重。
氣勢是沒有的,莫名像……話本子裡的調情。
路明知怔住。
尴尬,真的尴尬。
尴尬到她那顆腦袋不堪重負,突兀一陣刺疼,她收了牙,輕嘶一聲。
“你咬我,你疼什麼?”步擇清聲音幽幽飄來。
“我頭疼。”路明知如實說。
“你是該頭疼,”電閃一過,房中又暗下來,步擇清把那根伸錯地方的手指從她唇上移開,探到她前額,“快燙成烤爐了。”
有心多欠嘴幾句,但他身上也疼得厲害,張口又失了興緻。
路明知強撐身體與他并排倚靠在牆面,從懷裡摸出玉因散人給的小藥瓶,讪讪應道:“被你發現了。”
“難受到一起,也是有緣。”步擇清哼笑,壓緊疼痛的顫音。
路明知還是聽出他話都開始說不清楚,摸索着往他嘴裡塞了粒藥:“論難受,我還是不及你的。”
丹藥入口,步擇清沒有吞。
路明知沒留意這點細節。
玉因散人筆記上有寫,釋怨丹最宜搭配淨神咒使用,她撚起施咒手勢,手伸向步擇清前額的瞬間,他警惕躲開。
“你做什麼?”
“施淨神咒啊。”
“你還會施咒?”
“跟着玉因散人筆記學的。”
說起這事,她也深感驚奇,行醫筆記上那麼多的咒術,她似乎隻看了幾眼就已融會貫通。
不是天才,就是鬧鬼,又或許她本就是隻有點天才的鬼。
“幹嘛這麼奇怪,他沒給你施過?”
“他可不會。”步擇清隻笑。
“可能你當時疼昏了,”路明知沒當回事,“又或者,是他新想的法子,沒來得及用。”
說完她又伸手向前,步擇清仍是避。
路明知這回頓住:“你不信我?”
“哪能,”步擇清拿捏着輕飄飄的腔調,“天地可鑒,姑娘發着高熱過來替我瞧病,我真是感動得命都能給你了。隻是我身上都是汗,怕髒你的手。”
“你好矯情。”
路明知長歎一聲,看在他是病人,還是掏出帕子,給他擦拭起前額的汗:“再說你就算有命給,我怕也沒命要呢……”
說到最後,她聲音低下去。
黑暗放大其他感官,她能清晰感到,步擇清額上冷汗一茬接着一茬,擦不淨似的往外狂湧。
他比她想象中還要更疼一些。
“這玉因散人不行啊,哭天抹淚讓我跑一趟,我還當什麼好藥,看來也不是很管用。”路明知有點替他難過。
步擇清确實不信她,那顆丹藥含在嘴裡好一會兒,正打算偷偷吐掉,卻經她拭汗的手攪亂章法,不留神化在口中,漾開滿口苦澀。
他也懶得再吐,索性賭一回,蹙眉緩過苦勁兒,捋直了舌頭說瞎話:“可能藥效起得慢吧。好藥都是這樣的,像好酒一樣,需要時間。”
路明知聞言偏頭,黑暗中步擇清也正探究她,“黑匣子”不透光,但她能辨認那雙微光閃爍的眼。
她發現,步擇清非但不陰郁,似乎還是個有些浪漫的人。
乖乖服用過丹藥,步擇清好了許多,緩慢撐起下滑的身體往上挪了挪。
“姑娘的丹藥果然有用,我現在都能動了。”赢了場賭,他挺高興。
“是玉因散人的丹藥。”路明知糾正。
“是你喂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