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多雨,從公交站一路過來,拄到地上的傘尖淌着蜿蜒水流。
少薇淺養了兩天傷,就回了酒吧複工。晚訓後,領班關心她,拎起她瘦條條的胳膊到燈光下看,青紅并不明顯。被握得久了,拇指似有摩挲皮膚之意,少薇稍稍用力撤回了手臂,沖對方笑笑。她生得小相,領班總瞧着她似高中生,頂燈下一雙眼皮褶子薄而蒼白,看着好欺負。
還想提點兩句,恰好酒吧老闆進來,領班便去後廚盯冷餐和果盤了。
老闆陳瑞東叼着煙,沖少薇挑挑眉梢,“占你便宜呢?”
少薇搖頭:“沒。”
這酒吧有三個股東,領班是大股東的親戚,少薇能進來就已經給陳瑞東添了麻煩,不想多生事端。
過了九點,酒吧陸續開始上客。這裡位置絕佳,緊挨着大學城和一個高新産業園,最近搞了個唱歌比賽,學生烏泱泱地組團來,隻喝打折的那款啤酒。少薇跟其他人一樣,負責部分散台和卡座,陳瑞東知道她年齡小,平不了事端打不了诨,給她安排到最不起眼的角落。
台上一個姑娘在唱《海闊天空》,少薇剛送了一桶冰塊到卡座,一時沒事,站在過道邊,腳尖跟着輕輕地點拍子,腦後一束高馬尾筆直地垂下。
“少薇。”有人叫她。
少薇回頭,粉紫色的燈光下,對方化了妝的臉年輕而烈豔,沖她笑眯眯:“是我啊,曲天歌。”
曲天歌是旁邊一所985大學的學生,也是酒吧常客,似乎跟老闆陳瑞東很熟。少薇以為她要點單,傾身過去聽,耳朵被她講話的濃香呵熱:“我這周六生日,你能來嗎?”
少薇愣住,眨了眨眼。她跟曲天歌隻有幾面之緣,算不上朋友。正想推拒,曲天歌又嗲嗲地添了一句:“别拒絕我好嗎,我好想你來的。”
幾個客人都看向這邊。
不習慣活在目光中心,少薇隻好将掌心微濕的手插進圍裙口袋中:“我想一下有沒有時間。”
跟曲天歌的認識,來自于她主動找過來的一句“你長得真好看”。
其實無論怎麼看,曲天歌都更符合大衆心目中好看的标準,骨骼立體,一刀切的短發,大眼睛高鼻子,上翹的唇。何況她還很會穿衣打扮。相比起來,少薇就太蒼白樸素了,總是素面朝天,發質不好不壞,所有私服都比酒吧制服更廉價。
往後見到曲天歌總格外地感到一絲窘迫,怕今天的自己有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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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點下工,少薇摘了圍裙,到後台找陳瑞東講了曲天歌這件事。
“送什麼禮物好?”少薇認真地問,将馬尾辮從T恤後領間挽出來。
陳老闆正抽着不知今晚的第幾支煙,拍拍她肩膀:“沒事,你就空手去,她不差這點。”
在酒吧兼職了兩個月,少薇有所耳聞曲天歌的家境。有一次臉上冒痘,問少薇用的什麼護膚品,少薇認真推薦了自己用的德國開架品牌,也沒懂曲天歌怒罵的希思黎是什麼。回去一查才知道,希思黎一瓶水能買她四十罐乳霜,或者說,她一台手機。
雖然他如此說了,但少薇還是去書店挑了本攝影圖集,兩百九十八,抵她三晚兼職費。這之後,她又團了張理發券。原打算剪個精神些的層次和劉海,但理發師似乎有自己的想法,兩個小時後,眼看着鏡子裡越剪越參差的的劉海,少薇終于沒忍住喊了停。
“長長就好了,等長了……”理發師挽尊,兩根指尖将她劉海左撥右撥。
少薇撕開了披風的魔術貼,垂着眼,不願面對鏡子裡的自己,鼓起勇氣說:“剪成這樣,你别收我錢了吧。”
理發師頓目,神情勉強地說:“給一半吧。”
少薇垂在寬大校服袖口下的手指掐緊了些,目光竭力平靜:“不,我沒讓你賠錢就很好了。”
風聲吹得墨綠色的雨篷布獵獵作響,大約是彼此沉默對峙了五秒鐘,理發師揮揮手,白了這個女學生一眼。
今天沒下雨,但氣溫料峭,少薇裹緊了身上的冬校服外套,頂風從小巷子抄近路回家。
這是一爿龐大的城中村,暗巷錯綜複雜,便利店的暗燈下缭繞着燒烤攤的煙霧。少薇腳步匆匆而敏捷,快過一旁瘦瘠嶙峋的流浪貓。
剔着牙的中年男一路目送她拐過巷口,聲音隐約傳來:“陶巾孫女?不還在上高中嗎,這麼晚才回家?”
到了巷口,少薇蹭了蹭鞋底,推開那扇僅供一人通行的鋁合金防盜門。上了二樓,她在一張暗紅色“出入平安”的地墊前停下,擰鑰匙開門。
“外婆,你又不開燈。”少薇在一團模糊的黑暗裡出聲,順便按下玄關邊的開關。
白熾燈亮起,照亮不足十平方的客廳。一張藤編搖椅上,半瞎的老人昏昏欲睡,收音機裡隻剩了雪花音。
“反正也看不見,”陶巾的聲音随着起身的動作顯得吃力,“浪費這個錢幹什麼。”
少薇走到她跟前,彙報說:“我今天去剪了頭發,你摸摸。”
陶巾年輕時給義烏的來料加工釘串珠、踩縫紉機、縫十字繡,眼睛累出了毛病,一直沒錢治,拖到如今,眼前隻剩個世界的輪廓。她擡起手,從少薇的眉心往上摸,過了兩指才摸到毛茸茸的短發,問:“這麼短?”
少薇以指為梳捋了捋,不太好意思地交代:“剪壞了。”
陶巾想了半天,慢吞吞道:“小扇子。”
少薇噗地笑了,給陶巾打水擦過身子洗過腳後扶她上床,接着攤開習題冊,在餐桌上溫習功課到了一點。
到了周六,少薇頂着這個扇子一樣的劉海,赴曲天歌的生日宴。
曲天歌家在最遠的一個區,地鐵線尚在規劃中,需轉乘四路公交。到了公交總站,曲天歌在電話裡告訴她有車來接:“瑪莎GT,黑色的。”
少薇想問什麼是瑪莎GT,曲天歌已經挂了電話。
一個人見識短,就好像被針紮過的塑料袋,平時瞧着還好,一到用場就漏了。少薇完全沒聽過這牌子,看着街道上的車流目光茫然。
一場晨雨令街道落滿紫荊花,銀色車輪毂碾過花瓣徐徐滑停,亮起雙閃。
喬勻星坐在車裡,吊兒郎當打着電話給陳甯霄:“少爺,您貴體安康?”
對面聲音慵懶淡漠,聽着像是午睡剛起:“湊合。”
喬勻星一邊觀察街邊的女生,一邊叨叨:“曲天歌讓我來接一朋友,說巨漂亮,我特麼現在懷疑被她忽悠了。”
電話那邊一時沒回應,響起了打火機的輕咔聲,煙絲被燎燃,緊接着是被哼出的一聲漫不經心的低笑:“就她那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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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勻星這邊打電話時,曲天歌的電話也到了少薇那兒:“對不起才想起來,車牌号是……”
少薇聽着車牌号,将目光投向那台頂着銀色三叉戟标志的車子,一眼看出了它的貴。沒坐過貴車,心裡第一時間湧現的是忐忑。
車窗玻璃被敲響,叩叩兩聲,聽着心虛。喬勻星撂了電話降下窗子,将半邊身子湊過去,對暗号似地問:“少薇?”
少薇幅度很小地點點頭,直到對方說了聲“上來吧”,她才伸手去拉車門。
豪車的一切都不同反響,她并膝坐着,小而纖細的一隻,書包搭在腿上。暗紅色真皮菱格紋座椅包裹着她,近來降溫回冷,座椅開着自動加熱,讓她從身體深處打了個冷顫。
喬勻星踩下油門,借着看後視鏡的檔口,再度瞄了眼身邊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