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星璇腳步沉默,雙手搭在船上,邊聽船上的陸飛光說着話,邊用力推船,許是因為用勁大,血再次湧出,滴了一路。
而陸飛光的話也如血一般,不斷說出,“若是有鸬鹚,我們也就不必那麼費勁,可惜我的鸬鹚早就不知道飛哪去了。”
“不過今日也用不上,隻是來垂釣罷了,一會我告訴你如何劃船,到時到了點,我會讓你停下,剩下的我再慢慢教你……”
這一大堆話從清晰到逐漸模糊,陸星璇感到眼皮越發沉重,她晃了晃腦袋,猛地一推,再一翻身就進了船。
“你怎麼不說話?”陸飛光頓了頓,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陸星璇,道:“長輩說話不出聲附和,實在不像讀書人的作風。”
“不要覺得考了案首就了不起了,不學點禮日後怎麼在官場讨好别人?”
陸星璇扶着船邊搖搖晃晃起身,聽到這話,笑出了聲,道:“原來在祖父心裡,我日後得去官場讨好别人啊。”
最後一聲被拍在船上的浪聲吞沒,獨留下一句冷淡的話。
陸飛光忽覺後背一涼,她的眼神雖帶有笑意,卻讓人隻覺心底發慌。
即使如此,陸飛光仍舊硬着頭皮道:“你自己都說尚且隻能過府試,那日後不就是要去官場讨好人嗎?”
“既如此,那還請祖父教我些讨好人的道理,畢竟孫兒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陸星璇收回笑意,歪着頭認真道。
陸飛光沒聽出言外之意,再見她笑得沒那麼陰冷後,負手道:“明日吧,這種東西還是早點學為好。”
陸星璇緩過那股痛勁後,臉色漸漸恢複,說話的力氣倒是還有,隻是不想浪費力氣,畢竟一會兒還有要事要幹,故而點頭答應。
“這垂釣是你能與大官交流的途徑之一,要是再會說話,娶官家小姐,大有仕途都不是事。”陸飛光侃侃而談,好似自己特别有經驗般。
“吟詩作賦我會得不多,但是這垂釣,我是拿手的,故而待你考上舉人,需要我時,隻需接我至城中即可,出謀劃策這事我還是有些本事的。”
陸星璇劃着船,聽陸飛光的話連連點頭,偶爾接一句捧他的話。
白發老翁攜稚子于風雪中,刨冰垂釣,自是雅談,可讓人聽見談話内容,又是令人贻笑大方。
唯歎一聲奴顔媚骨。
陸星璇趁陸飛光說到興頭,稍稍移了下劃船的方位,朝他們原定地點劃去。
風刮得更大了,船被吹得搖搖晃晃,随時都能将人跌出去,陸星璇壓住惡心,使了蠻勁,用力劃向那處。
看見遠處一雙手揮舞,陸星璇瞬間脫了力倒在床闆上,她什麼也不想想了,太累了,身體的痛感和情緒的麻木交織,她閉上了,這種交織的情感從腳底席卷到頭皮,那一刻她什麼都不想在想了。
陸飛光看見這樣的她,霎時慌了,大喊道:“現在風浪那麼大,你在想甚麼!快起來,你不想活了嗎?”
往日溫順的陸星璇此時鄙夷地看着他,露出一個嘲諷的笑,道:“祖父的媚骨之術,恐怕我這輩子都不會學了。”
說着,她依靠着船邊,緩緩起身,整齊的發冠已有些淩亂,身後,一道驚雷劈開烏雲,陸星璇微眯着眼,臉色雖然蒼白卻不帶有一絲柔弱。
“再也不見。”
陸星璇一字一字地蹦出,隻是做出嘴型,陸飛光就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他終于反應過來,今天這一遭,是她早就安排好了的。
陸飛光猛地撲向陸星璇,想要從她手中奪過船槳,從而從這場風暴中逃出生天。
不料,陸星璇舉起船槳,似是要掰斷,陸飛光心頭一顫,多久沒動過、早已長滿了膘的身子一下就靈敏許多,雙手抓住陸星璇,踮腳想要奪過船槳。
“噗通!”河水吞下後,擊打船的勁頭更加有力。
船歪歪斜斜,甚至有些要翻的節奏,順着水流,跪着的人的衣服竟濕了一大片,隻聽他喃喃道:“完了……完了。”
很快,陸飛光站起身來,像下了某種決心,将漿插入水中,奮力劃起來。
隐約間,還能聽到他低聲說服自己的聲音,“是他自己沒站穩跌進去的,可不怪我,可不怪我……”
“我上岸一定會找人來撈他的,我會沒事的。”即使精神有些恍惚,卻憑借早些年積累下來的經驗,竟順利上了岸。
他整個人癱軟地跪在地上,不住地幹嘔,又借力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小路走去……
……
“今天的課文怎麼沒背完?”
“陸星璇你要氣死我嗎?你堂妹七歲就能背完的課文,你八歲還背不了!”
“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蠢孩子。”
“陸星璇,你快把論文寫出來。”
“寫得不錯,但這裡不行,你和你家裡怎麼相差那麼大?”
“行懸,我們一家就靠你了。”
“小小年紀就才華橫溢,我想日後你定有所成!”
“五妹妹,早些休息吧,可别熬壞了眼睛,你好好讀書罷,家中還有你姐姐我們頂着呢。”
陸星璇感覺自己好像跌入無邊幽境,看不着前路,摸不着四周,這裡安全嗎?這個想法鑽進她的大腦,緊跟其後的,卻是自前世而來,她聽過無數次的指責。
心髒好似被人狠狠捅了一刀 ,她跪在了地上,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喘氣,冷汗滴落在地,滴答聲雖重,卻無法擊碎這些令她痛苦的話。
而後,陸良山、夫子、姐姐們等的聲音,如同春風,這無邊幽境冒風的地方瞬時被初生的綠芽包裹。
心髒不再疼痛,陸星璇徹底癱軟在地,她的世界在頭頂鋪開,無數熟人一一在她眼前走過。
前世的家人、導師,今生的家人。
恍惚中,她開始在想,我是死了嗎?
她掐了自己一把,吃痛地倒吸了口氣,看來沒有死,那這是哪?
陸星璇起身,決定往前走,也許一直走就會有答案,就像兒童時期,每每被家人打時,安慰自己多背幾篇古文,他們就能多愛自己幾分一樣。
但是她好累,由内到外的累,在想到陸良山不顧她受傷也要讨好陸飛光,她設計了一切,卻在陸良山不堅定選擇自己時,險些想要放棄。
為什麼前世的父母不愛她,今生的父親也不願保護她?加快的步伐開始變慢,甚至有了停止的趨勢。
我不值得被愛嗎?陸星璇開始茫然,我活着的意義在哪?
要是隻是想讓家裡富足,她有那麼多法子可以使,為什麼要選這條如蛛絲的天梯?
她努力的意義在哪?
“爹,為什麼李巡撫不像上一個巡撫一樣白呀?他怎麼總是穿着打補丁的衣服到處晃悠?”
稚嫩的童音不知從哪鑽出來,原來是幼時的原主騎在陸良山的頭上,指着不遠處黝黑的人問。
陸星璇想起了他,這個巡撫總愛到田間地頭,幫老婦人收稻谷,給鳏寡孤獨者安排活計,讓他們活得不再那麼苦。
在這個封建社會,有如此為黎民着想之人,說來不算罕見,卻在這個偏遠地區,皇帝見不着的地方有好官,倒是難得。
青年時期的陸良山聲音并不難聽,隻聽他道:“璇娘,今兒爹爹教你一句《漢書》的話吧。”
幼小的原主不知道為什麼爹爹會扯到背書,可她向來聽話,也喜歡背書,所以并沒有多問,而是趴在陸良山頭上,乖乖地聽他一字一句地教。
“為人臣者,以富樂民為功,以貧苦民為罪。”
陸良山并未教她這句話的意思,等她重複完并能順利背出,陸良山欣慰但又含遺憾地說。
“璇娘若日後真有機會為官,定要像李巡撫一樣,愛民尊民,要富民,莫苦民。”
“爹的學識不夠,沒能得到你祖父的賞識,故而書讀得少,但能告訴你的,隻有一心為民者,方可成就大事。”
幼小的陸星璇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在她的印象裡,這隻是個尋常的學習,所以對這個李巡撫最後的結局并沒有過多的關注。
陸星璇站在黑處,目睹了陽光下的這場教導。
“尊民愛民……”陸星璇默念這幾句話,靈光乍現,擊退了她内心所有陰暗的想法。
父親不堅定選擇她,無非是陸良山想要自童年到中年時期未曾擁有的賞識,可她不需要,她隻需要做好自己,努力往上走,不隻為了原主的家、她的家,更是為了黎民百姓的家。
她的姐姐們也在為了自己而奮鬥,所以她為什麼要因為失去了這份堅定而放棄?
她不能放棄,還有無數同這個小鎮的人,渴望有個好生活,有個能帶來幸福的、不計較因路途遙遠而無法得到皇帝認可的好官。
她要斬世間不公,除奸佞,讓這個時代的女孩兒能盡其所材,與男人并肩,甚至超過他們!
忽然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從頭頂傳開,整個空間開始劇烈晃動。
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