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上這樣的雨天,莫說是出門,尋常人怕是連屋子都不愛出的。偏不趕巧,今日雨勢最大,偏恰逢請安的時候。好在高門之中,各房各處大多有連廊相接,倒也免去了不少麻煩。
正堂之上,除去坐着說話的郎君娘子們,各自又帶了不少女婢仆婦,放眼望去,倒是烏泱泱的一群人。主位端坐的娘子隻往下頭掃了一圈,便瞧出不對,扭頭去問身旁的嬷嬷,“二郎沒來麼?”
家中有兩個二郎,嬷嬷跟在杜氏身邊多年,倒也不會弄混,自然知道她所指的是哪個二郎,便笑道:“今日雨勢頗甚,郎君在外頭的湖心亭上看雨呢。”
“下雨罷了,又不是什麼稀罕物,難得他還有這個閑情雅緻。”杜氏笑罵一句,“且随他去吧。”
這頭言笑晏晏的兩人自然不知,她們口中“頗具閑情雅緻”的郎君,早已不在原地。
湖心亭内,才将使用過的油紙傘整整齊齊地籠起,被倚靠在一旁的立柱邊上立着,亭子正中的石凳上,卻空無一人。
……
黏糊糊,濕膩膩。
杜甫從來都不喜歡這樣的天氣。
從小到大,自己在儒家學問的耳濡目染中長大,他自覺秉持君子之道,很少對什麼生出厭惡之心。可惜,下雨例外。
一則,自然是為着雨天堪稱糟糕的體驗,哪兒哪兒都叫人不舒坦;二則……杜甫微微垂眸,盯着窗外連成一片的雨水,怔怔出了神。
杜甫記得分明,阿娘便是在這樣一個日子離世的。
這個念頭剛起,他甚至都來不及生出些微感傷之情,就聽得耳畔清脆一聲響,卻又與傾瀉而下的雨聲截然不同,仿佛隻此一下,便瞬間能将窗裡窗外隔出兩個世界。随後,又生怕自己注意不到似的,折騰出更大動靜:
“過來喝點姜湯吧。”文也好指了指茶幾上的小碗,“驅寒的。”
“多謝。”
見少年一口氣飲畢,神色如常地同她道謝,文也好面上不禁浮現幾絲敬佩。原先瞧他年紀不大,頗有幾分養尊處優的架勢,倒不想對這原汁原味的姜湯還能飲得面不改色。
也不知少年都想到哪裡去了,擡眼看到面前這位姐姐的複雜神色,誤以為她正期待着自己能說些什麼,便又像模像樣地點評了一句,“味道不錯。”
生怕自己說服力不夠,杜甫再補上一句,“很好喝。”
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或許有人就好這一口呢。文也好心頭稱奇,面上卻不顯,“啊……那、那就好。”
“你那件圓領袍,我給你放到烘幹機裡頭了,一時半會兒還穿不了。”文也好從茶幾上拿起空碗,轉身進了廚房,“家裡又隻有我一個人住,也沒有合适的衣服給你替換,你要是怕冷,去把空調打開也行。”
“烘幹機……空調……”
杜甫慢慢地重複着這兩個陌生又新鮮的詞。好在文也好剛從廚房出來,并未聽到這句。
姜湯既然用過了,接下來便該聊正事了。
她在杜甫對面的沙發坐下,自覺占據了姐姐的身份,便清了清嗓子,主動開口,“你也是百代成詩的用戶嗎?是在什麼時候得到百代成詩的?你有沒有在【附近的人】裡刷到過誰?”
文也好這一連串的問題,像雨珠墜落一般,接二連三地向他砸來。杜甫博聞強記,并沒有因此就被問得頭暈目眩,反倒口齒伶俐,對答如流:
“第一,是。第二,數月前。第三,無。”
他年紀雖輕,卻并未在氣勢上落了下乘,反倒因着年輕,更有幾分咄咄逼人的銳意。最為難得的,還顯不出盛氣淩人的傲慢,隻有少年人的張揚意氣,瞬間轉守為攻,“那娘……你呢?”
對于小同袍的犀利反問,文也好在抛出問題的同時,便做好了準備,“我自然是百代成詩的用戶,否則先前在路上也不會問你這個問題了。”
“【附近的人】一欄,我同樣從未刷到過任何人。”文也好跳過了一個,先答了下一個問題,最後才繞到第二個問題上。
“得到百代成詩的時間并不算長,恰好是立春那天。”她稍稍算了算,“到今日雨水,也有半月了。”
因為時間節點的特殊性,文也好數日子的方法倒是與尋常人不同。見小同學有些意外,她笑着解釋,“我在百代成詩上發過兩個視頻,從節氣切入,圍繞應景的詩人與詩歌做賞析,所以才下意識地以節氣劃分時間了。”
說着,文也好又望了望窗外的天氣,“今天正好是第三期雨水,我的稿子倒是寫得差不多了,就是視頻還沒錄呢。”
“這期是杜甫出場,我可得好好講。”她喃喃道。
剛轉回頭來,便對上小同學驚疑中又帶了困惑的目光,文也好顯然比他還要吃驚,“杜甫哎,杜甫!你不會不知道杜甫吧?”
她遠離中學多年,可教科書再如何删減總不能不學詩歌。既然要學詩歌,又怎麼會不學詩聖呢?
自入了家門以來,這位一直保持着若有若無回避态度的少年,終于在此刻不再閃躲,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她。神色卻愈發古怪,動了動唇,似乎是想開口,但又不知從何說起。而後深深吐了口氣,為自己平複了起伏不定的心緒後,才道:“我當然知道杜甫。”
“因為,我就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