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浪褪去，衆紳方才恢複些血色。

一個華發老者出列，肅聲說道，“府尊，賊社已全然不将官府放在眼中。你心存憐憫任其蠱惑百姓，已是養虎為患！”

老者名喚唐懋欽，雖隻是個老秀才，但其父唐興仁卻是萬曆年間的進士。他言語間有指責熊茂松的意思，卻無官紳覺得他不夠格。

“仲安兄雖言，卻是冤枉吾了。”熊茂松仍是一臉的笑意，“吾初上任，便與李公上書，請朝廷于邵陽設一守備，當時諸位怎說的？”

衆鄉紳面色有些尴尬，唐懋欽卻再次質問，“既然府尊一早便知賊社狼子野心，此前請朝廷設邵陽守備，為何如今卻不願請朝廷撥發官兵進剿？”

“請朝廷撥發官兵？”熊茂松深深一笑，“諸位，不覺得晚了麼？”

衆人默然，彭克濬皺眉說道，“太尊不如把話說得明白些。”

“道所兄說得甚是，吾便把話說明白些！”熊茂松神色一冷，指着西面說道，“如今大同社圍了城，朝廷要發多少官兵才能解圍？

“以大同社保家隊、護鄉隊的本事，恐怕武岡守備營已不能勝之。若算上大同社在鄉裡操練的鄉勇，便是請巡道發兵、邀史大參圍剿，便定能取勝麼？

“便是取勝，若不盡剿之，大同社衆逃去外地，甚或與粵賊合流。到時賊匪若破了城，吾與諸位，會是甚麼下場？何況……”

熊茂松手向下指着裝滿萬民書的籮筐，“朝廷諸公不是傻子，斷然會查清來龍去脈。諸位認為，激起民亂的首責，在誰身上？”

鄉紳們嘀嘀咕咕，唐懋欽不得不再次開口，“府尊，朝廷諸公自然不是傻子。田主自有不當之處，卻不是佃戶造反的理由……”

“佃戶何時造反了？”熊茂松打斷唐懋欽的話，“佃戶未曾殺人，未曾攻打城池，趕走田主，向官府請願，也不過是有不當之處罷了。”

唐懋欽想反駁，熊茂松卻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若真生變，首責是誰？或許是吾，吾上任半年，大同社便是在吾任上越發不可收拾。

“或許是李公，李公在任一年，已發現大同社的野心卻仍舊放任其發展，以緻于埋下隐患。

“但也可以是諸位！諸位盤剝過重，又與官吏勾結，打壓佃戶，以緻民怨沸騰。又無視佃戶請願，逼得佃戶造反……”

彭克濬總覺得熊茂松話裡有話，想要插嘴，但熊茂松卻不給他機會。

寶慶知府一聲冷哼，衆紳愕然。

“且不談誰對誰錯，諸位該想想，如何解了這城下之圍。難不成真要激起民變，讓人沖進城内砍了諸位的腦袋？

“諸位都是聰明人，也該知曉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南邊還有匪亂，等朝廷發兵，要等到甚麼時候？

“諸位舍出身家性命，卻要給别家送功勞，豈不可笑？”

熊茂松最後一句話幾乎是明牌指出他有言外之意，彭克濬不免有些愠怒，“熊知府，你甚麼意思？”

熊茂松笑了笑，“吾沒甚麼意思。吾有守土牧民之責，自然要為君上守住邵陽城、愛護一府百姓。反倒是諸位，該好生想想甚麼可棄，甚麼不可棄。”

幾乎是熊茂松說完的同時，城外的百姓再次“咆哮”。

“官紳勾結，欺壓貧戶！即刻放人，懲治惡徒！”

十六個字，卻像十六根釘子，狠狠紮入衆官紳心口。

熊茂松輕笑一聲，吩咐何起蛟将萬民書送去府衙，便與諸官下了城牆。

衆鄉紳沉寂良久，卻是何天安先開口說話，“諸位，太尊所言也有道理。大同社勢大，非是一兩支官兵能制。

“然楚南官兵俱在郴桂，輕易不能動。若等督撫調度，恐怕……”

“那便向賊社低頭麼？”楊國孝出聲反駁，“那賊社如今在東鄉丈畝分田，俨然将我等産業當作了它的。

“說是我等回去便能拿回田産，可卻隻能拿五成田租，且官府稅糧需從五成田租中扣除，算下來隻剩四成！

“現下南鄉田主還能到手五成田租，可賊社如何說的？說今年給官府的稅糧由他們承擔，佃戶隻需上繳五成。

“那明年哩？大同社難不成還會當冤大頭，多付一成租？到時定然會讓田主承擔！

“諸位，這便到頭了麼？大同社商賈起家，難道真的會賠本賺吆喝？

“我等若服了軟，他定然會想辦法從那四成租裡，再抽出一成乃至二成、三成，收入賊社庫中！”

“說狠話誰不會？可說狠話有用否？”趙邦瑛一臉嫌惡，“大同社如今能調動的隻有城下萬人麼？

“逼急了大同社，邵陽城如何保住？我等性命如何保住？老夫以為，當行緩兵之策。先穩住大同社，待朝廷平定粵賊……”

趙邦瑛說到一半，便有人反對，“又等？起初便是要等，不去請武岡守備，方才讓大同社這般勢大！”

趙邦瑛冷哼一聲，“當初圍困賊社可是諸位議定的。何況不請守備，是我東鄉遭難。我東鄉未曾說甚麼，你在哪叫嚣甚麼？”

“你！”

那人當即要罵回去，卻被彭克濬攔下，“夠了，大敵當前，吵吵鬧鬧有何用？”

他沉着臉，“熊知府既然将自己擇出去，不願承受激起民變的名聲，那我等便去找李道台。

“他老先生是駁斥過閹黨的清流直臣。老夫便不信，他也與熊知府一般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