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為這裡的位置太過偏僻,即便是三月初春,周遭的環境還是冷冷清清的。
一堵高牆将内外分割為兩重世界,牆内的人擠破腦袋也要出去,牆外的人卻往往對裡面和裡面的人聞之色變。
這裡是望海市北港監獄,一所傳聞中的重刑犯監獄。
然而法律中并沒有給出“重刑犯”的具體界定,一般指代的是被人民法院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死刑等刑罰的罪犯。縱觀整部刑法典,适用上述刑罰的基本屬于“手段極其殘忍,性質極其惡劣,社會危害性極大”至少其中之一的惡徒,或許連他們的至親對其都唯恐避之不及,更想不出什麼人會願意來這裡湊熱鬧了。
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春意暗地裡滋長蔓延,寒氣卻仍不甘心敗退,又突然負隅頑抗似的卷起一波冷空氣。小雪零星飄灑了一整夜,破曉才稍有停息的意思。遠遠快步而來的青年捏緊了衣領,三兩步登上台階,在地氈上蹭去了鞋底的殘雪,頭發還有些濕漉漉的。
“您好,家屬會見是嗎?”
科室裡的民警餘光裡瞥見有人靠近,随口問了一句。打眼看上去,青年身形颀長,長相是很溫潤的清隽,通身給人一種斯文又持重的印象。
片刻的愣怔後,民警回憶起了這個眼熟的青年。剛過完年的一天他也是早早地來到這裡,不成想當時會見室裡有個老太太突發心髒病,青年幫着獄警們忙前忙後,最後還把她護送到醫院。
“啊,是您。”想到這兒,民警笑着向青年寒暄,“來了?”
“嗯。”青年點點頭,取出必要的證件材料,和他搭起了話,“……就您自己?”
“是,我同事請假了,就剩我一個。”民警頗為無奈地聳聳肩,接過青年遞來的材料,示意他可以坐下來說話。
“茲有我轄區居民應泊,性别男,年齡28歲,需探望貴監區收押人員褚正清。應泊為褚正清獄中消費主要資助人員,望貴監區批準探監。”
落款望海市公安局廣開分局四馬路派出所。
民警大緻把材料都浏覽一遍,最後卻對着這張派出所證明沉吟不語。片刻,他忽地開口:
“對了,有件事想跟您通個氣兒。大概是上個月吧,有個女的也來看過這個褚正清,自稱是他女兒。我想他在這裡關押這麼多年了,從來也沒見過他家屬,就留了個心眼,想着問問您有沒有印象。”
青年聞言微微擰起了眉頭:“女兒?”
“是,看上去大概四十來歲,不高,挺瘦的,看打扮家裡條件應該不錯。”
青年若有所思,并沒有解釋什麼:“唔,我知道了,謝謝您——材料有問題嗎?”
“沒問題,您收好。”民警點到為止,而後仔細叮囑他,“拿着這把鑰匙,跟上回一樣走,把東西存到櫃子裡,過了安檢就有人帶您進去了。”
急于印證心中的猜想,那名叫應泊的青年道過謝後便匆匆走完流程,跟着另一名獄警來到會見室。
“按号找座,你先等一下吧,應該馬上就來了。”
時候還早,偌大的房間裡隻有他一人。應泊遠遠望着窗外,雪已經徹底停了,陽光帶着寒意滲進玻璃,明晃晃地刺進眼睛,晃得他有些失神。
自他第一次來到這裡,到現在已經有很多年了。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和這座牢籠唯一的牽系都是每月雷打不動的銀行轉賬,最開始是每月三百塊,後來自己經濟越來越寬裕,又漸漸增加。但包括他在内的衆多人帶來的經濟效益并沒有給這裡造成什麼脫胎換骨的變化,當他前一陣通過遴選來到新的單位,自認算是進入人生的新階段,終于決定要回來看看的時候,觸目所見還是墨綠色的牆漆,花崗岩的地磚,防爆玻璃和天花闆上還是一層的灰。
它似乎是刻意保持着老樣子,從而毫不費力地将看似已經無所拘束的他拖進回憶的牢籠。以至于有那麼一瞬間,應泊對于心裡恍若隔世的陌生感,甚至産生了一絲愧疚之情。
而現在,應泊隻想把先前過于天真的自己揪過來打一頓。
眼下還不是自怨自艾的時機。一聲金屬碰撞的響動,防爆玻璃後的那道鐵門一開一合,兩名獄警挾着一名犯人來到他的窗口前。應泊隻好收回思緒,打量着眼前的人,思忖着該如何開口。
“錢已經打在卡上了。”他等那人坐住了才溫聲說道,“煙可以少抽,吃盡量好一點。”
這是個孱弱的老年人,看年紀大約七十上下。長年的羁押讓他看上去比同齡人更顯衰朽。身上的骨架楞楞地撐着囚服,眼窩深深凹陷下去,臉色一片灰敗。他自從被押進會見室便怏怏地垂着頭,始終躲避着應泊的目光。聽了這一句,他也隻是含糊地“唔”了一聲,而後便三緘其口,再不作聲。
應泊忽然覺得好笑,自己明明是來探望的,氣氛卻比工作時提訊犯罪嫌疑人還凝重。起碼有的嫌疑人還會裝瘋賣傻,甚至是低聲下氣涕泗橫流地哀求,以求承辦檢察官能在量刑建議上手下留情些。
當然,相對不起訴最好。
“算了吧。”他這麼寬慰自己,“他就是老死在這裡也不會低頭的。”
“我問過獄警,他們說你最近血壓又上來了,我這次就給你多打了點,自己把藥備好,記得吃。”
那人無動于衷:“唔。”
“你不必這麼抵觸我,我特意請假來一趟不是來看你臉色的。”應泊頗為無奈,“我不僅不會濫用職權摻和下級機關辦案,也沒那個本事再給你加兩年,你不用害怕。”
那人聽出了他的弦外有音,眼中的木然出現了一絲變化:
“你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