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找不到,錢賺不來,家務活還做不好,你出來到底有什麼用!”
淩晨兩點半,馬維山獨自坐在客廳裡,腦海中無法自控地重複這句話。
這是女兒抱着孩子離家前的最後一句話。馬維山的妻子在他坐牢的那些年歲裡受不住四鄰戳脊梁骨的風言風語,崩潰之下選擇了離開,而他的母親也在那次心髒病發後一直纏綿病榻,常年住院。怕馬維山剛出獄不适應,女兒女婿把他接來城區的樓房同住,也剛好能讓他幫忙照看家裡。
女兒剛生産完,因為身體實在難受沒有選擇母乳喂養,而是讓孩子喝奶粉。馬維山心疼女兒,攬下了夜間喂奶的活計,可他睡得迷迷糊糊,沖泡奶粉的時候用了開水,還不等晾涼便喂了下去,孩子嘴巴被着實一燙,旋即腫脹起來,痛得哇哇大哭。
這一哭,馬維山的睡意也消減了大半,趕緊手忙腳亂地安撫。聽見孩子凄厲的哭聲,女兒女婿心裡一緊,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光着腳就飛奔出來,從他手中一把奪過孩子。
滾燙的開水似乎灼傷了孩子脆弱的喉管,可憐的小家夥哭了幾聲,而後便隻能發出嘶啞的慘叫。女兒頓時慌了神,一面換衣服準備抱孩子去醫院,一面指着馬維山鼻子怒斥:
“佳佳要是出了什麼事,我跟你沒完!”
這其實是一句氣話。馬維山呆若木雞地看夫妻二人抱着孩子離開,直至防盜門“砰”地一聲重重砸上,他才猛然回過神,然後慢吞吞地、頹然地坐回沙發:
“是,是,我出來到底有什麼用呢……”
應檢察官幫他申請了司法賠償,但還在走程序,短時間内拿不到這筆錢,他暫時還要靠女兒供養。他不是沒嘗試過找一份能貼補家用的工作,但他僅存的那點墨水已經不足以讓他在十七年後還能靠知識吃飯,曾經被刑訊逼供罹受的毒打傷及筋骨,監獄中常年郁郁寡歡的生活也腐蝕了他的肢體,再加上年事已高,重活累活也做不成了。
除此之外,整個益青區都算不上什麼大地方,“馬維山坐過牢”這件事很快便如血滴入水一般傳播開來。即便是最普通的保安保潔,大部分用人的老闆一見他的名字和這張滄桑的臉,馬上便搖搖頭,一句話都不會說。連女兒女婿在各自的工廠都會時常被好事的同事團團圍住,半是好奇半是嘲弄地問:
“诶,你爸(老丈人)到底怎麼回事啊?”
他們當然也知道馬維山是被冤枉的,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誰知道馬維山有沒有在監獄裡“耳濡目染”些偷雞摸狗的小勾當呢?
馬維山雙肩一聳一聳的,他有點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他找不到哭的理由。明明正義兜了個大圈子,最終站在了他這邊,他卻仿佛什麼也沒得到,隻是白白葬送了一輩子,打碎牙和血吞進腹中,哀恸卻無處聲讨。
他昏昏沉沉地走向窗邊,垂頭向下望去,單元門門口有一道龐然的黑影,鬼魅一般盤在那裡。
那是一輛黑色的越野車。
馬維山又是悚然一驚。
這不是他第一次見到這輛車了。他曾經壯着膽子扒車窗看過,不論早晚,車裡都沒有人。但這輛車就是要停在這裡,而且,隻是停在這裡,就足以讓馬維山夜夜輾轉難眠了。
這些天時常會有公安民警上門訪問,馬維山小心地向他們提起過這輛車,可隻是一輛車而已,他也拿不出更多的證據證明自己受到了威脅。來訪的民警們聽了他驚恐的叙述,往往會笑着對視一眼,意味很明顯——驚弓之鳥的應激反應罷了。
恐懼到了盡頭就是憤怒,一股火氣驟然湧上心頭,馬維山深吸一口氣,吃力地從廚房搬出一塊用來壓泡菜的大石,舉到窗邊:
“我砸了你這破車!”
可他一擡眼,瞥見對面平房房檐的攝像頭,抱着大石的手一頓,又松了勁,石塊落在地上,隻砸壞了一塊地磚。
窗外,城市中流轉的光彩都熄了,遠方晨星寥落。天穹之下,是一片無窮無盡的、密不透風的黑。
*
周末,應泊接到電話準備下樓時,路從辜已經候在了他家小區門口。今天是個大晴天,清晨的風雖然還帶着些刀鋒似的凜冽,但陽光潑灑在身上,反倒讓人從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暖意。
路從辜雙手抱臂倚在車上,一隻橘黃色的流浪貓踮着腳緩緩湊到他腳邊,在他褲腿上來回蹭蹭,又躺倒露出肚皮,似乎在暗示什麼。
來都來了,好像也沒必要學柳下惠坐懷不亂。路從辜慢慢蹲下,剛把手從袖子裡抽出來,不遠處便傳來應泊的呼喊:
“等一下。”
路從辜應聲擡頭望去,應泊拎着一個保溫桶,向他快步跑來:“這貓就是愛勾搭人,等你上手就會給你一爪子。”
說着,應泊用腳尖輕輕地踢了踢貓屁股:“去,回你自己窩去。”
橘貓自讨沒趣,翻了個身,“喵嗷喵嗷”地跑走了,聽得出來,罵得很髒。應泊摘下圍巾,用空出的手在路從辜脖子上胡亂纏了幾圈,又把手裡的保溫桶塞進路從辜懷裡:
“你不肯上樓坐坐,我隻好把早餐帶下來了。”
“給我的?”
“皮蛋瘦肉粥,還有兩個肉餡餅,一個茶葉蛋,一小碟拌菜。”應泊如數家珍,嘴角揚着自豪的笑,“粥是從五點開始熬的,肉餡餅是親手包的,茶葉蛋泡了一晚上,殼都剝好了。”
明明個子更高,應泊卻偏要用一種從下向上仰視的目光看着路從辜,頗有些可憐樣。其實路從辜心裡多少還是别扭,畢竟不論應泊做了什麼說了什麼,都隻是在刻意回避,最關鍵的問題到底還是沒有解決。
“我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