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京城裡可是發生了好幾件大事。
一開始,是那位抗旨不尊、拒不入宮,不畏皇權的丞相府長公子答應入宮,可進了皇宮卻沒出來,小道消息說什麼的都有,各種猜測像是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
有人說這位沈公子桀骜不馴,在陛下面前也毫不收斂,觸怒陛下,被陛下私下處死了;還有的說,沈公子在宮中突發急症,一命嗚呼……
最奇的是,這位沈公子是死是活尚未有确切消息,大理寺卻很快來人進府一通搜查,那架勢可跟抄家差不多。最終官兵們押了一列丫鬟小厮出來,個個哭喊冤枉,沈府門前鬧得沸反盈天,百姓們磕着瓜子守在一旁,真是好生熱鬧。
沈府那點子破事大概沒什麼人不知道的——士子一朝高中狀元,春風得意迎娶王家貴女,而糟糠之妻、原配結發典禮當天突然登門,而後自貶為妾,生下庶長子就一命嗚呼……
沈府的八卦比話本子還要精彩,更别提後來的原配之子一鳴驚人、得青梧書院院長賞識之事了。
再加上世人們的普遍之心,那“有了後娘自然就有後爹”的俗語,輿論自然是一邊倒的偏向于原配發妻,還有那幼失怙恃但自立奮發的長公子了!
熱鬧人們也看完了,小道消息也傳得差不多了,但也有好事者很快發現了這兩件事的關聯,或者說是三件事的關聯。
這第三件事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陛下将幾位王家旁支放出了京城,明升暗降,都領了閑職。
這裡頭可是大有深意——王家乃是在世家裡頭都是數一數二的,外放出去的幾個旁支都在朝中占着比較關鍵的位置,可這回陛下可是半分面子都不打算給,說貶就貶了,而王家居然一聲不吭,就這麼吃下了這個啞巴虧。
時間、因果關系一聯系起來看……
——哼哼,說不定那位沈大公子的事兒就與王家有關呢!
如此一來,沈穆就更得人追捧了——你瞧瞧,連陛下都為沈大公子站台,可見陛下對他、對青梧書院的看重了!
*
鎏銀百花香爐燃着沉水香,煙氣緩緩上升,遮掩了屋子裡濃重的苦藥香和不可忽視的血腥氣。
臨時準備用于安置沈穆的屋舍周圍氣氛安靜異常,宮女太監們都放輕了腳步,唯恐驚到裡頭沉睡了多日仍不見蘇醒迹象的病美人。
是的,就是病美人——沒辦法,這位公子生得實在太漂亮了,所以他們私下裡都偷偷叫他“病美人”。
宮女們小心地用沾了溫水的布巾擦拭沈穆的手、臉,那血迹久了便凝固在皮膚表層,她們不敢太過用力,這人皮膚太薄太白,用力過重,一擦便是一道紅印,活似受傷了一般,她們心中的憐愛之情更甚,手上的動作便越發的輕柔了。
這位病美人昏迷了快十日,前三日時,太醫半步都不敢離開,沈穆吃了那萬寶丸就開始斷斷續續的吐出毒血,這是因為萬寶丸雖是極佳的解毒丹藥,但藥效猛烈,沈穆身體底子本就虛弱不堪,再加上那慢毒的摧殘,更是把單薄的底子給毀了,全靠太醫金針刺穴提着口氣。
後來情況便好些,就是不知道為什麼,人還是久久未醒。
沈穆此人關系甚大,黃老先生乃是青梧書院院長的至交,從沈穆中毒昏迷的那一日起就日日入宮,明擺着是施加壓力。
皇帝急躁之下,把壓力推給了太醫院,整個太醫院不眠不休,最終查出了沈穆所中之毒,正是王家秘藥——醉春華。
這下事态徹底無法控制,龍顔震怒,沈穆乃是皇帝多次下旨才答應入宮的清流名士,王家明知此人的重要性,卻還是要罔顧皇室的顔面,因一己私利挑起朝廷和清流名士、青梧書院的矛盾不滿,其心可誅!
皇帝當下傳了沈轅入宮,痛罵一頓後,先是撸了王氏的诰命,然後就開始着手清理王家在朝廷的勢力,尋了幾個由頭,把王家的旁系丢出了京城,換上了寒門之人,又順水推舟否了王家剛呈上來的今年推舉士子的折子。
王家自知有過,隻求能夠盡量安撫住處于盛怒之中的陛下,暗暗忍下了這口氣,随之盡數發洩給了王氏這個外嫁女身上——王家的資源不會提供給王氏之子沈揚。
就這樣,皇帝借此事一通發作,剪除了王家枝桠的同時,還安撫了清流名士,現在,隻待沈穆醒來。
此人的身份甚為敏感,但若用得好,不失為一手好棋。
黑子落定在棋盤之上,皇帝聽着胡大監禀報沈穆已醒的消息,滿意地看着眼下這盤原本陷于死局的棋局。
黑子徹底斷了白子的合圍之勢,連成一片。
“沈轅老了,”皇帝喝了一口熱茶,喉中回甘,“也該有人接手他的位子。”
*
沈穆眼睫顫了顫,一下睜開眼,又很快不适應的閉上。
過于強烈的光照入屋内,刺得眼睛流出了淚花。
沈穆把身體蜷縮起來,把臉也埋進錦被裡。過了幾息,他再次茫然地睜開眼,屋子裡隻剩下太醫和楊公公在一旁守着他。
楊公公靠着床柱打瞌睡,頭發花白的太醫拿着放大鏡認真的看着醫書,很是專注。
人是清醒了,喉嚨中的痛癢也被一并喚起。沈穆下意識擡手就要捂着唇,努力吞咽着想要止住咳嗽,卻發覺自己的手指裹上了幾層白布,一邊咳,一邊懵懵地盯着看。
楊公公聽到動靜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扭頭一看,果然是沈穆醒了,忙笑道:“公子醒了?可還有哪裡覺得不适?”
沈穆擡手,眼神疑問。
楊公公沒注意到沈穆的眼神,轉身趕緊叫人去禀報陛下。太醫上前把脈,見脈象平穩,又仔細看了看沈穆的臉色,在他身上幾處地方摁了兩下,沈穆隻在太醫觸到他左肩和接近心口的地方皺了眉,太醫便清楚了。
“怕是損了心脈。”太醫滿眼憐憫,歎這年輕人命運多舛,卻又覺得此人運氣極好,得陛下看重,陛下還有意為他出氣,感慨地撫了撫特意留長的胡須,“不過别擔心,陛下下旨,舉太醫院之力為公子調養身體,老朽不才,會盡全力。”
沈穆拱手:“多謝太醫。”
“诶,公子是有福之人,俗話說的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太醫擺擺手,也不知怎麼的,他在太醫院待了四十多年,最是知道謹言慎行、多說多錯的道理,竟忍不住多說幾句,想要寬慰他。
怕是年紀大了,多有感慨罷了。
這位沈公子可是不得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沈府那點子事能瞞得住誰?好好的世家貴女,偏做出這樣的陰毒事,當真是失了氣度。
不過,這孩子竟然沒有長歪,反而長成了這般溫潤如玉、氣質平和的模樣——太醫心中暗暗點頭,不愧是青梧書院出來的人,還是院長的嫡傳弟子,果然與衆不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古人誠不欺我。
沈穆不知道太醫的心理活動,他隻是再一次擡手,太醫終于瞧見了,解釋道:“這是放毒時劃下的傷口,不日就會好的。”
太醫突然想起這位沈公子抗旨不入宮為的就是醉心詩書不願讓人打攪,忙叮囑道:“就是這傷口有點深,修養期間,建議公子還是安心修養,寫字什麼的,還是讓書童代勞吧。”
沈穆眨眨眼,長眉舒展,嘴角淺淺勾起,連帶着眼角的淚痣都跟着生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