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了,你心灰意冷,不想跟人争,一心隻願漁樵耕讀,聽起來很不錯。
但你有這個命去做隐士嗎?
皇帝借着這件事狠狠打壓了王家一把,王家自然不敢記恨皇帝,他們隻能把怒火對準自家壞事的外嫁女,但隻要你沈穆踏出這座宮門……
你覺得王家會放過你嗎?
就算你有青梧書院的背景又如何?世家想要弄死一個人,比踩死一隻螞蟻簡單多了。
無聲無息的處理掉你,讓你屍骨無存,就算青梧書院插手進來,找不到你人,又有什麼話說?
你是死了,還是雲遊隐居了,這些都是脫罪的理由。
——但是你做了皇子公主的先生就不同了。
雖則現在暫時隻是教導皇子的一個先生而已,但皇帝兩次三番多次挽留,明顯是對你日後的前程有安排。
皇帝已經很明顯的表示了,他很看重你。
皇帝看重特意挑選去教導皇子的先生死了,跟一個頂多被師長關照的青梧書院弟子死了,完完全全是兩個概念。
皇帝肯定地看着眼前這個略顯清瘦但姿容品貌絕佳的年輕人:隻要你願意給朕想要的東西,朕就可以護住你。
沒人敢動皇帝想要保護的人。
黃老先生挪動了一下腳步,的确,眼下隻有成為陛下一派的人,沈穆才能安生活下去。
沈穆眼神安撫想要開口勸他的老先生,而後像是終于屈服了一般,一拜:“臣領命。”
他像是下定了決心,掀袍跪下:“陛下,臣還有一事相求。”
“說吧。”皇帝看着沈穆的發頂,沈穆已經答應了教導皇子,他心中舒暢,笑着擡手,“隻要不過分,朕都許你。”
沈穆:“家中嫡母仇恨臣之心昭然,臣想請陛下下旨,許臣分府單過。”
黃老先生皺起了眉。
分府單過,不就是分家?
父母高堂仍在,沈穆提出分家,怕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皇帝也十分為難:“此乃沈卿的家事,得由族老、沈相做主才是。”
“咳咳——唔,咳咳咳!”
沈穆忽然側頭掩唇猛咳,像是忍了太久,一咳起來就有些止不住,單薄的脊背顫抖不止,如秋風中的落葉,凄切可憐。
胡大監趕緊端了一杯熱茶過來,沈穆顫着手接過,唇還沒觸到茶杯,就又被猛烈的咳嗽打斷,溫熱的茶水險些潑了自己一身,胡大監眼疾手快把茶杯扶穩,這才沒燙着他。
黃老先生心中不忍,暗暗做出了決定。
過了不知道多久,沈穆才平息了咳嗽,然後一拜:“臣知道,無奈臣身體病弱,早年喪母,族老宗族更是遠在徐州……嫡母身份高貴,但她容不下我,父親也護不住我,咳咳!他亦是左右為難……不如臣自己擔了這個不孝的罪名,家中一應财産都不要,隻求自保罷了。”
這番話說得可謂是十足真切,皇帝面上隐有動容之色。
黃老先生顫顫巍巍的扶着身旁的木桌緩緩跪下:“陛下,沈穆的處境确實艱難,此次中毒能夠留下一條命來也是他的幸運,若非陛下宣召他入宮裡來,又賜下珍貴丸藥,怕是沈穆就要無聲無息的死在了相府……”
“如此一來,不僅是陛下錯失人才,更有甚者,朗朗乾坤,竟有人看待一條人命如同草芥,豈非視我大盛律法于無物?這難道不是在挑戰陛下的權威?!”
“放肆!”
黃老先生、沈穆齊齊俯首。
胡大監噗通一聲跪伏在地,這黃老先生也太敢說了!
這不就是直接在說陛下怕了世家?世家這回敢私下把陛下看重的人處死,下一回就是挑戰陛下手中的權力了嗎?!
沈穆心中震驚,這黃老先生說得直擊皇帝痛點,同時也把他自己帶了進去。
他自認自己不過是與黃老先生相識閑談幾日而已,老先生卻為了他的事不顧自己的性命。
……
别看沈穆初來乍到卻似乎對這個世界、對這個朝代、對這個朝代裡的所有人應對得遊刃有餘,那其實是因為他完全把這一切都當作遊戲來看待的。
所謂任務,不過就是攻略npc,所以他應對如常,不曾露怯。
說白了,沈穆對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存在着一面天然的隔膜。
他不認為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所以他對皇權沒有太大的概念和懼怕,反倒動腦筋想要利用一把皇權,不惜傷了自己的身體,隻為達成目的——
先是利用中毒一事激怒皇帝處理了王氏王家,撸掉了王氏的诰命,再就是利用自己身體病弱的理由,借此擺脫繁重教學任務的擔子,最後就是脫離丞相府,自立門戶。
可是黃老先生為了他不惜直面皇權努力相争、皇帝的猛然一喝——
沈穆莫名感受到,自己正在身不由己的被拽進這個他以為的“遊戲世界”裡,他已經慢慢的在與這個世界融合。
他用力閉了閉眼,努力抽離出來。
沈穆,你要時刻記住,這就是一個任務世界,你的目的是回家,回家的條件就是做好這個任務,僅此而已。
你是要回家的,小軍和雁雁還在家裡等你。
皇帝緩了臉色,扶了黃老先生起來。
“老先生和沈卿都言重了,沈卿中毒一事乃是相府家丁起了歹心,一切都已蓋棺定論,此後不許再提。”
他沉吟片刻,撫掌笑道:“這樣吧,朕賜沈卿一處宅子,沈卿也不必與父母提出分家,隻當作在别處居住即可。”
這是一個兩全的法子,古人重孝,沈穆本也不打算徹底撕破了臉,行禮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