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嘴角又是非常刻意的勾起,似乎很是期待他的反應。
……
這小孩怎麼突然來這一出?反差是不是太大了一點?
還是說受了什麼刺激?
沈穆閉了閉眼,顧晦這樣重重逼迫,反倒激起了他少有的逆反。
他在挑釁我。
顧晦還在笑,甚至笑出了聲音。沈穆忍無可忍,他主動走近了顧晦,然後擡指狠狠擦掉他側臉的血痕,冰涼的手攀延而上,顧晦握住沈穆伶仃的腕骨,像小動物一般偏頭蹭了一下沈穆的手。
“沈穆,”他鄭重其事地喊了一聲沈穆的名字,強調道,“我殺人了。”
“轟隆——!”
沈穆腦子裡一片混亂,顧晦格外專注地盯着他,執着的重複一遍:“我殺人了,不止一個。”
“我把他們引進了巷子,裡面特别黑,特别方便我動手。”顧晦不緊不慢,“我看着他們像無頭蒼蠅一樣打轉,很好玩,但是下雨了,我好冷,所以就加快了動作,一刀一個,把他們都弄死了。”
沈穆像是不願接受事實一般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動作間廣袖滑落,露出腕上白皙的皮膚,顧晦像是被刺了一下,目光柔和下來。
看,褪去表面鎮定的僞裝,就會發現他是這麼柔軟的人,很容易就會受到傷害。
幹嘛要逼他?幹嘛非得這樣把真實的自己展現給他看?
沈穆既然喜歡他無害的樣子,裝一裝其實也沒什麼。
或許……
我隻是一個人在黑暗裡待得太久了,很突兀的一道光照射進來,就忍不住去觸碰,卻意外發現這道光不僅不會傷害我,還暖暖的,讓人留戀不已,惡劣的心思頓起,想要把他一同拉入黑暗。
但他那麼幹淨,那麼……讓人不忍心。
那……顧晦垂下眼,慢慢松開了握住沈穆的手。
沈穆平複了一陣,已經鎮定了很多,他定定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個頭的少年人,隻覺怒火層層攀升。顧晦低下頭,想着沈穆應該是要讨厭他了吧?
……單隻這麼想一想,剛才還氣勢嚣張的少年就像是瞬間被潑了一大盆冷水一樣,渾身炸起來虛張聲勢的毛都萎靡地垂了下去,跟打架打輸了的小狗沒什麼兩樣。
沈穆接受不了這樣的顧晦。
沈穆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他裝出來的好學、無依無靠的表象對他産生了憐憫,所以才會說“願意和我相處的”。
卻沒想到——“真是個……小混蛋!”
轉手捏住顧晦柔軟的臉頰肉,不解恨,幹脆雙手一起上。顧晦迷茫地擡頭看人,他自己其實也沒有發現彌漫在他身上的那股陰冷憂郁的氣質在他與沈穆相處之後居然在緩緩消散,當下隻覺得自己的臉在沈穆毫不留情但力道輕柔的揉捏下變成了一塊面團。
小混蛋?
親昵中帶着咬牙切齒的感覺。
他聽過淩淼類似這樣喊過淩宇,淩宇說,這是很親近很親近的人才會這麼對另一個人這樣說話。
“大晚上的穿着一身黑,手裡握着劍,臉上濺着血。”沈穆被他氣笑,天氣冷,門沒關,屋子又空曠,冷風不停地往衣服裡灌,他一說話就被嗆到,激得一陣一陣的咳嗽。沈穆斷斷續續道:“現在站在我面前,說自己殺了人。”
“殺了人,你說的輕巧,省去了原因和過程,隻說結果,你就這麼想讓我讨厭甚至害怕你嗎?你想做什麼?你是想離開沈府?之後呢,你去哪裡?回皇宮?還是去那個佛寺?”
“我……”
“你閉嘴!”
沈穆簡直怒不可遏,罕有的憤怒情緒把理智燒得一幹二淨。
“你有秘密,我理解;你不肯信任我,有事不跟我說,我覺得很正常。畢竟你自小活在那樣的環境裡,如今變成什麼樣都情有可原。自決定接手你開始,我就想過你将來會不會有做壞事、變成壞人的可能。”
沈穆忍着喘咳一口氣說完:“我觀察了你很久,你不愛說話,但對紅袖、柳絮她們很和氣,也不會為難人。壹壹害怕你,一開始對你哈氣,甚至抓過你,你都沒有對它動過手,反而安慰它,給它梳理毛發,現在壹壹已經會主動爬到你的膝蓋上睡午覺。”
“你還救過我。”
“我見過你這些樣子,所以我覺得不論你先前做過什麼,但至少本性良善,以後慢慢教導你,你會變好,會願意與我交心。當然,你不與我交心我也不會覺得你不好,我一開始就跟你說過,緣分如此,不必勉強。”
“一切都随你開心。”
“可是顧晦,我想問你,這段時間我一直在嘗試理解你,想要對你好,你是不知道嗎?”
沈穆又是失望又是難過地看着面前鮮見的手足無措的少年人。
“你這些惡劣的試探真的非常、非常過分!”
“怎麼?顧晦?咳咳唔——”沈穆掩唇側過身子去咳,咳得眼尾潮紅,“咳咳咳!你現在這副樣子,是要我把你扭送官府送進大牢,還是要我徇私枉法裝作看不見?”
沈穆咳得站不住,顧晦扶着他坐下,又弓着腰默默給他拍背,沈穆咳了一會兒緩過勁兒來才拂開顧晦的手,擡指掐住了顧晦的下巴,擡高。
顧晦下意識扣住了沈穆的手,聽見他一聲痛呼之後,又迅速放開。
沈穆的手腕立刻紅了一圈,但他堅持着沒有松開顧晦的下巴,一直固執地盯着他。
這個姿勢對顧晦來說非常别扭,沈穆知道,但他就是要讓顧晦不舒服。
才十二歲,不跟監護人說一聲就穿着夜行衣跑出去,回來就說自己殺了人……
沈穆知道顧晦身上有很多秘密,比如說為何一個冷宮裡的皇子會有武功,為什麼顧晦晚上總是不睡覺白天打瞌睡,為什麼他的警惕心那麼強,從他身後三步之外經過會下意識擡起右臂,為什麼他的手臂上會有針孔……
是的,針孔。
顧晦晚上照顧他的時候,他有一次醒了,那時顧晦正握着他的手。沈穆動了一下,顧晦就輕輕拍了拍,安撫一般。也是在那個時候,沈穆迷糊之間看到了顧晦手臂上一大片的針孔和淤青。
沈穆這個人,表面看着溫和,但實際上很有分寸感,注重邊界。他沒有什麼多餘的好奇心去了解别人家的事……這都是他這些年生活的經驗,畢竟以他那樣的家庭情況,能夠把自己料理好就已經要花費很多精力了。
再者……他一直在心裡提醒自己不是這個世界裡的人,不宜與這裡的人産生什麼多餘的聯系,所以這種分寸感把握得更加謹慎小心。
但顧晦的存在确實是不同的。
沈穆從第一眼見到顧晦的時候就覺得這孩子知道上進,雖然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但他把自己收拾得非常幹淨,沈穆對他是有好感的。
後來再見到顧晦的時候,顧晦被人押在大殿上,反之他的父母和祖母高高在上,這就讓沈穆更加同情這個孩子的遭遇了。
更别說後來顧晦救了他,為了幫他出氣打掉了沈揚的門牙……發燒時的仔細照料,這一樁樁一件件,沈穆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真正把顧晦當成了自己的弟弟那樣的存在。
……
所以顧晦雨夜歸來,現在又是這樣一副“你愛如何就如何一切随意”的樣子……沈穆再好的脾氣都破了功,他恍然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辦法保持邊界感了。
這樣一副要掉眼淚可憐巴巴的樣子看人,讓他看了就忍不住心軟。
但無論如何,顧晦“殺人”一事還是給了身為現代人的沈穆很大的震動。
“給你機會,說清楚講明白,”沈穆端正了心态,臉色嚴肅,但不容置疑,“顧晦,從我見你的第一面起,就不覺得你是個壞孩子,從前是,現在也是。”
——“你要讓我失望嗎?”
顧晦躁動的心被輕易的撫平,經年的壓抑憤怒如被清風拂過,消散無蹤。
一滴眼淚墜下,沈穆眼睫一顫。
“是他們,想要殺我。”
顧晦咬着牙根,惡狠狠的說:“他們總是時不時出現,想要殺掉我,有人要我去死,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我為了保命殺人,有什麼錯?”
“他們說我該死,放屁!我的命我要自己做主,誰都别想擺布我!”
“我知道是誰看我不順眼,所有人對我的好都是有目的的,但是沈穆,隻有你,隻有你不是。”
顧晦的眼睛很亮,因為情緒激動的緣故,眼框很紅,汪着淚,卻又倔強的不肯掉下來。
“隻有你……這樣毫無目的的對我好,照顧我……沈穆,我也很想跟你好好相處,書上說與人相處要‘坦誠相待’,我信了,現在你知道了真正的‘顧晦’是什麼樣子,你看到了,你還願意接受這樣的我嗎?”
沈穆瞳孔震動,他怔愣地看着顧晦,莫名心疼,然後輕輕地把瀕臨崩潰的顧晦抱進懷裡。
雖然沈穆聽得雲裡霧裡,但他已然清楚,這個孩子受了太多的委屈。
“我看到了……”沈穆一下一下捋着顧晦顫抖的脊背,“殿下别擔心,我會護着殿下的,沈穆不會食言。”
顧晦聽到這話,身體裡撐着的那一股氣像是散了一般,最後吐露出一句:
“憑什麼?憑什麼顧知行高坐明堂,我就要為他賣命擋災?!”
顧知行?抵命擋災?
是帝後的命令?不對,那天看皇帝的反應,不像是對顧晦毫無感情的樣子,反倒是皇後……
沈穆蹙了眉心,是皇後要殺顧晦?
虎毒不食子,皇後為何要這樣做?
顧晦無聲流着眼淚,沈穆靜靜地抱着他。沈穆這段時間又是中毒又是被打,身形消瘦不少,但這并不算寬厚的胸膛卻足夠讓一個遍體鱗傷的顧晦安然痛哭。
像是發洩,又像是示弱。
淚水之下,顧晦低下頭,嘴角輕輕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