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夫人,到了這個時候,想必你也清楚情勢如何。若是知道些什麼,現在便一次說個明白吧。”
沈穆靠坐在軟枕上,紅袖新點了一盞燭台,火光跳動,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
鬧了一日,大家都疲累極了,但香芸這人,說實話,是真的難纏。
香芸無聲掉着眼淚,她懷裡還抱着熟睡的孩子,哽咽着,不說話。
柳絮有點生氣了。
“華夫人,方才是你在外頭吵吵嚷嚷不肯走,非得見先生一面,好了,現在見到先生了,又一聲不吭。”柳絮一拂袖,柳眉倒豎,“先生病體虛弱,偏天生脾氣好,心腸又軟,你們倒好,抓着先生這一點一家子輪番找上門來賴着,你……”
柳絮越說越生氣,柳枝拽了一下柳絮的衣袖,搖搖頭,示意她别再說了。
姐姐心直口快,但這話說得太過頭了。
顧晦坐在沈穆身邊按揉着他的心口,沈穆剛才想要阻攔柳絮,不想情緒一有起伏心口就難受得緊,一句話都說不出口,隻能躺在軟枕上喘息。
臉都白了,顧晦沒心思管别人,隻遞了個眼神,讓柳枝攔着點。
柳絮忍了忍,忍得臉色發紅,為免說出什麼更刺人的話,她看在沈穆的面子上,甩袖出了門。
香芸膽怯地把臉埋進女兒的懷裡,小女兒睡得香甜,胖嘟嘟的小手抓了抓,拽住了母親的發。
顧晦喂了沈穆一口參茶,低聲道:“說好的一刻鐘。”
沈穆低着頭沒吭聲,擺明了要賴賬。
顧晦磨了磨牙,沈穆現在完全是在強撐,身上不自覺在抖,好像很冷的樣子。
顧晦知道,他又起燒了,
香芸還是一聲不吭,看得人心頭冒火。
用力閉了閉眼,顧晦轉頭喝道:“你再支支吾吾什麼都不說,華榕再救不得!”
香芸肉眼可見地抖了一下,嗚咽出聲。
沈穆沒什麼力氣地抓住顧晦的衣擺輕扯:“你……你别急,咳咳!吓到人了。”
顧晦反手握住那隻冰冰涼涼的手,他低頭看着沈穆泛白的指節,輕聲道:“老師也别着急,等會兒仔細頭疼。”
轉過臉後神色卻冷得厲害,一揚手:“拖下去!待天光大亮,就收拾好細軟,送出沈府!”
香芸不防他這樣變換臉色,心下大驚,“砰”的一聲摔下了地,她跪着往前挪,蘭生側身擋住了她的身影,沒成想孩子被吓醒了,看着眼前衆人嚴肅的樣子,立時哭出了聲。
她顧不得孩子,口中隻喃喃說道:“我夫君,我夫君送了東西給你的!多,多少人想要……他都沒給,他給你的,你不能不管他啊!”
顧晦無語的閉上了眼,冷笑出聲。
“那東西,不能随便拿出來。”沈穆用力撐着床坐起身,他眉頭微皺,當她關心則亂,“你剛才說,很多人想要?”
官員貪腐并不是什麼新鮮事,華榕貪腐是真,但修建水壩政績突出也是真,居然無人替他說一句話,風向完全一邊倒。
沈穆病着,他在朝中沒有人脈,反而得罪了世家,很多事情若不有心打探,消息是傳不到他這裡來的。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這又是在京城……沈穆擡指揉了揉太陽穴,終于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其中的險惡。
他太低估這件事的分量。
但是華榕偏把東西送到他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
“我不識幾個大字,夫君說什麼便是什麼……夫君總說什麼事關重大,要為君分憂,我聽不懂,隻一心盼着他高興,盼着他好……後來家裡總出事,不是夜裡來了小賊,就是年年被人險些抱走……”
香芸哭得哀傷:“那天下大雨,他突然拿着東西要出門,我攔他,他反而說以後日子會過得很難,第二日就寫了和離書,把家裡的銀子都給了我們母女……說以後再無關系。”
“我知道他是做大事的人,我身份微賤,能做的隻是順他的心意……他把那些個東西都要燒掉,我偷偷藏了幾本……帶了出去。”
沈穆的心重重沉下,顧晦扶着沈穆躺下,又把被子拉高一點,見他墨色的瞳孔一顫。
“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顧晦看了一眼那對可憐母女,低聲道:“華榕這些年得罪的人不少,我耳聞過這位華大人的戰績,回回沖在前頭,不曾甘于人後。”
“但他很得看重,次次朝堂相争,反而掙得聲名,平步青雲,是沈相門下極突出的學生。”
柳絮端着熱好的牛乳從門外走來,使了一個眼色,蘭生接過哭得抽噎的年年,抱着她輕柔拍哄。
香芸流不出眼淚,眼裡都是麻木,她隻哀求道:“若大人救不得夫君,可否将那東西還給我?我自去想法子。”
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停了,長風抱着小貓,手裡還拿着一大摞香芸帶來的賬本進來。
小貓三步并作兩步跳上了床。
“壹壹真乖,辛苦了。”
小貓拱拱被子踩奶。
沈穆輕聲道:“華夫人,華大人送過來的賬本,一旦拿出來公之于世會引起多大的波瀾,都是我們預料不到的,但現在可以清楚的是,那本賬本是他的催命符——昨夜的刺殺,你還不明白嗎?”
“我不明白!”香芸梗着脖子,用力捶打着地面,“我隻知道夫君是好人,是好官!天底下從沒有做好事反倒被殺的道理!當今陛下聖明,隻要你把這些證據交給陛下,跟他說清楚,他就會放了我夫君的!”
說罷哀哀哭泣,她爬上前,顧晦下意識亮出短劍,她吓了一跳。
沈穆拍拍顧晦,顧晦收回短劍。
香芸用力壓下内心的惶恐,突然跪好拼命磕頭:“沈先生,求求你,你幫人幫到底,你好人有好報!你,你看在我夫君這樣信任你,年年又還那麼小,你救救我們家,求你了!”
沈穆看到香芸這般情狀,一時心口憋堵,不得不俯下身體用力捶打胸口,一句話都說不出,隻從喉嚨間逼出一兩聲痛哼。
顧晦直接抱住沈穆,一手強勢地握住沈穆的腕,拉開,換上自己的手,磅礴内力凝于掌心,緩緩按下沈穆的後心,替他順氣。
蘭生把孩子往長風懷裡一塞,上前兩步就把“砰砰”磕頭的香芸拽着拖了好一段距離。柳絮把碗丢下,提着裙子跑出門去命人請太醫。
慌亂了一陣,沈穆終于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他悶在顧晦肩膀上,輕輕拽了一下顧晦的衣袖。
“我、咳咳,沒事了。”沈穆壓住咳嗽,“别擔心。”
怎麼可能不擔心?
就知道沈穆這個心軟的笨蛋看不了這些……顧晦後悔得要命,就不該聽他的!
顧晦用力去順沈穆的後背,想讓他舒服一點。沈穆反倒直着腰撐坐起來,看向香芸,一字一句,清晰明白。
“有人在警告我,不要多管閑事。”沈穆不忍,但還是繼續說道:“天子腳下,刑部大牢附近都有人敢動手,并且出了人命,華夫人,我同情你們不錯,可我能力有限,華大人之事,不是我說如何就能如何的。”
“華大人對你們母女皆有安排,想必他也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