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第二日沒去成藏書樓,被皇後一道懿旨召進了宮。
皇後高坐鳳座,老調重彈,和顔悅色地請沈穆收下顧知行,做他的老師。
沈穆委婉拒絕:“上書房不乏比臣才學功底深厚,飽讀詩書的先生,再不濟,大盛亦有不少名師名士,臣身體不好,教導二皇子已是花了十足的精力,恐無力擔此重責。”
皇後:“這是沈先生第二次拒絕本宮和知行了。”
第一次是在議儲之後。
皇後較之去年重陽節同皇帝會群臣之時蒼老了許多。
是的,就是蒼老。
看來顧知意的重傷對她的打擊很大……沈穆心中思忖,做養母能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有良心了,對她稍有改觀。
皇後又問了一遍:“沈先生,本宮和知行同樣認可你的品行、才學,精力不濟原也不算什麼大事,知行隻是希望能夠時時跟随在你身後,若能學到一星半點你身上的好處,那就是他的福氣,你又何必這樣抵觸推辭呢?”
這話說得已經是十分低聲下氣了。
沈穆心下無奈,如坐針氈,也不好在這個時候把話說死,便說收徒需要多番思慮清楚才可,匆匆告辭。
第三日去藏書樓的時候,黃老先生聞知此事覺得沈穆有些固執太過,一來大皇子是衆所周知的天命之子,聰慧過人,做他的老師省心省力;二來收徒原也不是什麼煩難之事,他門下弟子何止上千?沈穆成為大皇子的老師百利而無一害,有了這個名頭,往後行事諸多便利,在将來也有很大概率成為帝師,地位尊崇,對青梧書院也有諸多好處,怎麼就為難成這樣?
沈穆搖頭,他不是不知道黃老先生說的這些好處,隻是如珩向來不喜顧知行,他現在也并不需要非收一個徒弟不可;再有他要是做了顧知行的老師,就相當于入了皇後的陣營,日後說不準要被迫做些違心之事……因此早就決定不再勉強自己糾結這個問題——過幾日推了吧,大盛名師何其多,他隻要完成任務就好。
“铮铮——”
徐斯言近來得了一把好琴,他焚香、淨手、清心,甫一落指卻仍是猶豫萬分,指下琴音嘈雜不成曲調,最終隻得遺憾歎了一聲,閉目沉思。
陳欽時和黃老先生對視一眼,重又低下頭給沈穆指初步整理好、列出來的條目,陳欽時有點頭疼,又帶着點掩不住的喜色:“前天王家不知怎得突然送了書來,謝家是開年第一天就送了來……他們的态度松動了不少啊,是在示好。”
世家壟斷文化資源已久,沈穆建藏書樓、辦學堂是初步撕開了一道口子,第一個吃螃蟹的人總是要面臨很多壓力和無盡打壓的,沈穆倒是不在意,跟他們鬥得有來有回。堅持了這麼些年,有些人許是明白大勢不可違,多少體會到了沈穆背後支持的那位的意思,這才緩和了态度。
沈穆卻搖搖頭歎了口氣:“可是女子考學仍是難上加難。”
他蘸了墨汁勾畫了書頁上幾欄字,意思是這裡有問題需要重新讨論。
陳欽時湊過去看了一眼,沈穆勾畫出來的正是他昨日與黃老先生争執的一小段,樂了。黃老先生喝了口茶:“非一朝一夕之事,賢侄自尋煩惱了。”
沈穆苦笑,他是有些操之過急了——做事做到一半撂開手不是他的風格,不過他慢慢培養出來的人應該可以繼承他所作未完的事。
徐斯言沒再擺弄古琴了,走過來跪坐在沈穆右手邊,接了陳欽時遞過來的茶杯喝了一口,是上好的雨前龍井。
沈穆偏頭問了一句章珏整理文稿的事,徐斯言溫聲回了:“他很勤勉,舍得下功夫,不過文稿太多,要理出來還需要時間。”
沈穆點點頭,說了一句不急,又垂眸繼續看書稿。
黃老先生沒有在藏書樓停留太久,今日輪到他進宮給皇帝講經。沈穆和陳欽時、徐斯言送了黃老先生上馬車之後,徐斯言主動邀沈穆單獨談談。
沈穆在出門之前還十分忐忑,因為他并不知道這幾個月下來徐斯言是不是真的放下了對原身的感情,要是沒放下,見面難免尴尬,卻不想徐斯言把那把琴送給了他。
沈穆有些驚訝:“這不是師兄費了不少功夫才得的好琴嗎?君子不奪人所愛,師兄自己留着便好。”
徐斯言微一挑眉:“你是怕顧如珩吃醋?”
沈穆沒想到徐斯言會看出來他和如珩的關系,一時默然,不承認,也沒開口否認,失笑道:“……也不是。”
不過……沈穆聽他說出這句話後松了一口氣,徐斯言是聰明人,知道他對自己無情而對顧如珩有情後艱難消化了幾個月,終于能夠以一種相對淡定的态度面對他,甚至是說笑了。
徐斯言把桌子上沈穆多用了兩口的雪梨糕推到他面前,說:“收下吧,本也不善撫琴,留在我手上可惜了。”
沈穆糾結了一會兒,指尖輕輕劃過琴弦,發出的聲音柔和沉着,确是一把好琴……沈穆的确很喜歡,就沒再拒絕:“那就多謝師兄了。”
沈穆對着蘭生點頭,蘭生抱了琴離開,上來時拿了一個錦盒。沈穆把盒子打開,裡頭的雪蓮種子散發着清香,讓人心神舒暢。
盡管沈穆對雪蓮的療效産生了懷疑,可原主小時候能活下來确實是因為雪蓮……或許是自己産生了抗藥性所以雪蓮不管用了?沈穆還是對雪蓮的療效抱有很大希望的。
“師兄說找到辦法種植雪蓮了,所以我今天特意将它帶來。”
徐斯言卻合上了蓋子:“師弟,機緣巧合,我也是昨日問了弟子,才知那記載雪蓮種植之法的書冊乃是來自王家……”
“所以,并不排除此法乃是王家設下的陷阱。”
這是很有可能的,畢竟沈穆尋找雪蓮一事不說人盡皆知,但也是很有些人知道的。沈穆有些失望,但還是保持耐心聽他說完。
“況且,”徐斯言猶猶豫豫,“雪蓮乃是藥中珍品,古籍有載,五十年一開花,還需要在極冰寒之地才能生存,稍有不慎就會枯敗,可謂十分艱難。”
沈穆扶額輕歎:“這樣艱難……看來是沒有辦法了。”
徐斯言看着沈穆失望的樣子,終是不忍見着他眉間凝着愁緒,把那本書上所謂速成雪蓮的法子一并告知了他。
沈穆愣在當場,直到青梧的一個弟子上前說王二公子親自送來了藏書,他才稍稍回神。
徐斯言簡單提了一句:“他送書送得很勤。”
沈穆扶着木制的扶手下樓,應了一聲,徐斯言站在階下伸出了手臂,沈穆一頓,還是扶着他的手臂下來了。
相視一笑,原主早已釋懷,現在看來,徐斯言也走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