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起,杜家兄妹帶着自家人,一如昨日,無事發生那般坐在一樓餐廳吃早飯。
杜老爺葬禮已過,他們不用再看死人的臉色,于是指揮下人把那些鳥兒連帶一個個鳥籠全部挂到花園去。
杜玉琴喝着美克咖啡,看無數的鳥籠此刻全部被挪到花園裡去,神清氣爽,“要不是看這些死鳥加起來可能還值幾個銀元,我早就全部殺來炖湯了……張媽,說了多少回,我早餐隻吃吐司和咖啡,你怎麼就記不住呢?趕緊把包子饅頭端走。”
天亮之前最後幾個小時,喬韻芝在霍茂謙的房間裡度過。她拒絕男人讓出來的床榻,隻坐在一張紅絲絨靠椅上,睜着眼睛等到窗外黎明破曉。
霍茂謙自然也沒有再睡,坐在燈下讀他手裡的《李爾王》,直到看見喬韻芝支撐不住,在靠椅上沉沉睡去,才把她抱到床上。
此刻女人已經換上昨天那身黑色旗袍,坐在花園正中涼亭裡,看着霍茂謙端來一些油條和豆漿。
“吃完飯我就送你下山。”
透過鐵門,喬韻芝看見門口的車比昨天她進門時候多了一輛。相比旁邊停着的奧斯丁和别克汽車,霍茂謙的車顯得舊很多,但她知道,即便是二手車,在上海也要賣出一萬元的高價。
“你會開車?”
她其實更想問他為什麼會有車。
“嗯,”男人貼心地替她将油條切段,端到她面前,“事務所知道我替杜老爺辦事之後給我配的,車是老闆的,不是我的。”
兩人默默吃飯,聽到大門口杜玉琴叫嚷聲。
“老陳!老陳呢?那個死老頭不會又喝酒了吧?”
老陳是誰?
看出她眼中疑惑,霍茂謙說道,“老陳是杜老爺的司機。這會兒估計是想要他開車送他們下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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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車弄堂裡住的,大多都是從外地來上海務工的外地人。車開到弄堂口就進不去了,喬韻芝抵不住霍茂謙一再堅持,隻能讓他送自己到家門口。
陳舊的木門上還貼有過節留下的春聯,敲開門後,裡面是一位再普通不過的布衣婦人。
“媽。”
婦人看見霍茂謙也在,表情瞬間凝滞片刻,接着擦擦手上前,握住喬韻抱怨道,“你這一整日都去哪兒了?害得我到處打聽,醫院都去了三四趟。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報警了。”
喬韻芝與婦人寒暄幾句後,這才把目光落到霍茂謙身上。
“媽,這是霍茂謙,是名律師。昨天我在山上下不來,就是他收留我的。”
“阿姨您好。”
面對陌生男人,婦人始終有些排斥。即便是在介紹霍茂謙的時候,她的目光也隻是落在喬韻芝身上,面露擔憂。
趁婦人進屋倒水的功夫,霍茂謙環視一圈。
這間屋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從陳設到擺件都透着寒酸,不過是上海老街弄堂裡最不起眼的一戶人家。他在牆上看到一張三人合照,開口問道,“那是喬叔叔嗎?”
“嗯。”喬韻芝替他倒一杯茶,“父親在碼頭搬貨,這會兒不在家。”
看她身上還穿着昨天的衣服,男人體貼開口道,“那你在家休息好了就去醫院上班吧,警察那裡我去幫你報案。”
“那多麻煩你。”
“不礙事,剛好杜老爺的司機不見了,想來或許跟這些事都是有牽扯的,我就一塊報給王探長,讓他找人查去,你安心上班。”
男人轉身向婦人告辭,喬韻芝追到門口叫住他。
“茂謙……”
這一聲“茂謙”聲調小得很,她喊完耳朵就紅了,“杜家的事有什麼進展……你可以來告訴我一聲嗎?”
她肯這樣叫他,男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韻芝小姐是在告訴我,我可以随時來你家找你嗎?”
“啊……”她後知後覺有些唐突,指甲在掌心摩挲不停,“到聖心醫院來找我也可以,我就在三樓。”
原以為這事交給霍茂謙,她就可以休息一陣。沒想到她收拾幹淨出門上班,前腳剛換好護士的衣服走出來,後腳巡警出現在醫院三樓護士站,當着所有同事和患者的面把她叫走。
她認出面前這個巡警是昨天陪王天行審問她的人,年輕的男人笑着撓脖子,面對美人有些局促,又有些高興。
“嘿嘿,王探長帶人上弘福寺抓人去了,就是那個不見了的杜老爺的司機……所以就讓我來帶喬小姐去警局做個筆錄。”
“是他?他怎麼會在寺廟裡?”
“這就不知道了……”小巡警悄悄看喬韻芝一眼,被她身穿護士服的樣子迷倒,止不住傻笑,“多半是做賊心虛,害了自己主子一家三條人命,怕冤鬼纏身吧……我就知道喬小姐你又漂亮又溫柔,肯定不會是兇手,嘿嘿……”
兩人踏進警署的時候,王天行也剛好回來,抓着一個渾身沾滿香灰燈油的八字胡男人,罵罵咧咧往審問房去。
做筆錄的過程十分簡單,上海灘警署剛成立沒幾年,辦案查案的多半都是年輕小夥。大家看喬韻芝怯生生的,長得漂亮說話又溫柔,讓她把事情經過詳細複述一遍,又問了些尋常猜測的問題,就告訴她可以簽字離開。
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王天行和那個八字胡男人還關在房間裡,小小的審問房緊挨着他的探長辦公室,喬韻芝借口說頭暈想要一杯水,在門口長凳坐下來,仔細聽裡面動靜。
抓這個老陳似乎廢了王天行不少勁,他熱得脫掉外套一屁股坐下,咕嘟咕嘟喝了好多水,一拍桌子沖八字胡男人吼。
“跑啊你,他媽連觀音菩薩屁股底下你都敢鑽,你怎麼不跑了?”
聽兩人對話,原來這個老陳是個非常迷信的人。杜伯威還在世的時候,他就經常提起說家裡養鳥太多不吉利,特别是當杜伯威查出身患絕症之後,更是經常去寺廟求一些符想挂在車裡,被杜伯威訓斥過不下三四次。
這次逃跑,是因為杜家滅門案當天早上,他開車送完杜伯威去公司之後回杜公館,進門的時候不小心把杜伯威養的一隻仙鶴撞死。他實在害怕得很,就趁沒人注意,趕緊把死鳥放到車上帶出去,随便找了段無人的山路扔到林子裡,對外就謊稱看見仙鶴飛走了。
誰知當晚杜家就出事,他每日空閑都必到弘福寺來替杜伯威一家超度祈福,直到昨天王天行帶着警察上山來,他才徹底怕了,就趕緊下山躲進弘福寺,一天的功夫就被抓住了。
王天行被他神神叨叨的樣子鬧得腦仁疼,拍拍桌子道,“你撞死的是鳥又不是人,你怕什麼?難道死人還能從墳裡跳出來,要你賠他的仙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