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聲音來自四年前的一個夜晚。
那是夏黎小學的最後一個暑假。
她從補習班回去的路上,在巷子口的梧桐樹下遇見了盛清如。
盛清如比她大六歲,那天是她剛填完高考志願的第一天。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剛下班回來,手裡提着一個黑色袋子,身上的白色短袖有點微微發黃,脖子處的領口已經卷了邊,外面套了件紅馬甲,馬甲左心口處有個logo。雖然看不清是什麼,但夏黎知道那是一件工作服。
盛清如一看見她,就朝她招了招手,敞開手裡的黑色袋子問道:“夏夏,下課了。要不要吃冰棍兒?我買太多了吃不完,就當幫姐姐忙了。”
夏黎點點頭,說了聲“謝謝”,随便拿了一根,剛擡起頭就督見盛清如長發下藏起的右半邊紅腫掌印:“小如姐,你的臉?”
“還沒消啊?”盛清如滿不在乎地笑了聲,“也是,她一向都打得狠,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
聽到那個“她”,夏黎就明白了。
盛清如住得離她家比較近,從她記事起就經常聽見巷子的阿姨們談論這個女孩。
盛清如的母親王桂英懷她的時候找大師算過,說肚子裡是個男孩。全家人都盼着這個孩子出生,甚至連名字都起得格外用心。
清風的清,如願的如。
可誰知,一生下來卻大失所望,王桂英常年受家人指點,連帶着也埋怨起自己的女兒,動辄就是打罵。直到盛清如十歲那年,王桂英二胎終于生了個兒子,全家人高興得連擺了三天酒席,立馬去寺裡重新找人算了名字。
有了兒子的對比,對女兒的厭惡就更強了,盛清如就此在偏心中長大。
夏黎垂下眼,看向盛清如右手那根為拆開的、滴水的冰根。那一瞬間,她才終于明白為什麼盛清如會買這一大袋冰根,就像小孩受了傷大人們會用糖和玩具哄,可十八歲的盛清如隻會買一堆不愛吃的冰棍自己哄自己。
“小如姐,我請你吃糖。”夏黎彎着笑,攤開的小手放着兩顆閃光的水果糖。
盛清如看着那兩顆糖,鼻頭微縮,揉揉夏黎的腦袋:“謝謝夏夏,那我就不客氣了。”
“不用客氣,你請我吃冰棍,我請你吃糖,”夏黎打開冰根,咬了一口,咧開牙,“我很開心,希望你也開心。”
“好的,小大人。”盛清如學着她的樣子笑出聲,用力的眼睛一片模糊。
夏黎沒有回家和盛清如一起借了張榮生兩個闆凳,坐在巷子口的梧桐樹下。
盛清如吃着糖,嘴裡滿是橙子味,她笑着問道:“夏夏,你這是要陪我啊?”
夏黎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望向巷子口車水馬龍的街道:“媽媽說,她今天會回來,我想等她一起回家。”
“好吧,姐姐自作多情了,”盛清如拍拍她肩,“那姐姐陪你一起等。”
夏黎知道她在打趣自己,印象裡盛清如很少哭,遇見她的時候她都在笑,笑得深了還能看見左側有個淺淺的酒窩。
很是漂亮。
她轉頭看向盛清如,問道:“小如姐,聽說你高考成績下來了?”
“誰跟你說的?”
“大人們說的,她們說你考得很好,可以進江大最好的專業。”
“江大,是很好……”盛清如咬開嘴裡的糖,一顆堅硬的糖果被她分之咬碎,“可我不準備去。”
夏黎不明白很好為什麼不去。她又問:“那你要去哪裡?”
盛清如昂起頭,望向頭頂的月亮。
她又笑了,笑得很深很深,左側的酒窩挂在臉上,整個人漂亮得像一隻淩空展翅的白鶴。
“去北京啊!你可能不知道,我的野心其實有點大。我想走出這條巷子,走出這條街,走出這個城市,如果可以最好也能走出國門。”她歪了歪頭,眼裡藏着壞笑,“偷偷告訴你,錄取志願我隻填了北京的學校。”
夏黎雖然不懂,可她知道“隻”這個字代表什麼:“那萬一……”
盛清如回頭笑着堅定道:“沒有萬一,我對我自己有信心。”
“江大很好,但那我不想要的。我的榮譽是靠我自己一點點拼命得來的,我不想把它給我的父母賣弄炫耀,也不願意讓他們左右我的人生。”
她站了起來,站在巷子口那棵梧桐樹下,高揚着頭,笑得格外肆意:“我這個人很自私的,沒那麼精力顧及别人。我希望自己能夠去見識更寬更廣的世界,我希望我所學的并不隻是書本上教給我的。我有理想有抱負有追求,往大了說,我希望自己可以報效國家,往小了說,我希望自己不要虧待自己。所以,我要往前走,往遠處走,我要自由,也要自在。”
那個時候,夏黎在腦海裡找遍了所有自己知道的詞語。她不知道是自己知之甚少,還是能力有限。在那一刻,她實在找不出一個詞語去形容盛清如。
那明明是個深黑的夜晚,可盛清如站在那裡偏偏格外耀眼,像是武俠電影裡意氣風發的女俠,在刀光劍影的江湖中,懷揣着闖蕩天下的魄力。
夏黎可能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望向盛清如的眼睛,跟發現了什麼驚奇的小動物一樣撲閃撲閃的,一雙眼裡全是憧憬的喜悅:“小如姐,你真酷。我希望你可以如願。”
“謝謝夏夏,我也希望你能想明白自己真正喜歡的、想要的,而不是一味的為了獲得别人誇獎去努力。你是一個很優秀的小孩,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去要求你。”
夏黎垂下眼,盯着地上破了洞的枯樹葉,茫然問道:“哪怕……是父母嗎?”
“沒錯,哪怕是父母。他們也沒有資格要求你,你的人生是屬于你自己的。”盛清如走過來,擡起夏黎低下的頭,“夏夏,不要活在誰的期待裡,就做你自己最想做的事。”
“加油啊,夏夏小勇士。”
那一刻,夏黎所有的迷茫都被盛清如眼裡的耀眼打退。
她也想像盛清如一樣,做個無畏肆意的勇士。
也是那一年,十二歲的夏黎終于有了方向。
後來,盛清如和父母大吵一架,帶着自己打工賺的錢離開了江城。
那年的盛清如報考了北大醫學院,兩年後獲得紐約大學交換生的名額。今年是她在美國的第二年,夏黎知道她不會再回來,可她沒有想到她去了南極。
不過也是。
那可是盛清如。
是做什麼都很優秀的盛清如。
她無數次跌倒,又無數次站起來,真正活成了一縷如願的、自由的清風。
夏黎彎起眼,露出了今晚回家以後的第一個笑容,為遠方的盛清如祝賀。
她回完郵件,拿過分科表毅然落下筆。
窗外的暴雨還在繼續,她的心髒跳得鮮活、跳得雀躍、跳得五髒六腑都在歡呼。
她依然會害怕讓黎桦失望,也依然期待黎桦回家,但在這一切之前,她首先是夏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