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李府下人熱火朝天灑掃備宴,門前石的階獅子被水洗過幾遍,水迹在日光下晶瑩透亮。
丫鬟伺候陸千景梳妝,簪花時小聲在她耳邊道:“二小姐真有福氣,裴公子一早就到了,”她朝李雲舒院落的方向瞥眼,“不似大小姐要嫁的那個,像什麼話啊,平日就不見來,今兒不會又不來吧,真是沒規矩。”
陸千景試着花钗,耳朵敏銳地捕捉丫鬟抛出來的信息“江映不喜歡來李家。”
她笃定道:“今日他必來。”
丫鬟奇道:“二小姐怎麼知道?”
陸千景道:“今天比較特殊啊。”
還不是要來暗算她?
“二小姐,其實兩年前大小姐就訂婚了,那個人拖了兩年,真當咱們家稀罕啊?”丫鬟郁憤道。雖說當年婚約是李家直接遣人到江家那邊、與族長、江映母親一同定下的,未曾告知本人,但在她心裡,江映那種人,得了便宜還不得趕緊過來感恩戴德?
關于這段往事,陸千景也略有耳聞。
江映家世寒微,與他一樣無支無援的人無一不想削尖了腦袋死死抓住座師這個靠山,座師隻有一個,僧多粥少,總會親屬有别。
江映卻是極幸運的,他年輕,樣貌尚可、人模狗樣,這就入了李侍郎的眼,趕緊扒拉過來當女婿。座師變成嶽丈,疊了幾層的關系分外牢靠,當真是可遇不可求。
李雲舒不願,李侍郎極懂女兒心思,道:“你沒見過他,他樣貌不錯。”
許多人沒見過江映,他本來是有個出盡風頭的機會,至少京中許多姑娘都好奇過。兩年前放榜那日,新科進士騎馬遊街,衆人都聽說這屆有個沒滿二十的年輕人,名次不低,二甲第三,除了看狀元、榜眼探花便是他最有看頭。
而那一日,他沒有出露面,沒人說得清為什麼。後來有同僚問他,他無奈一哂,
李雲舒白眼道:“爹爹當我隻重樣貌的膚淺之人?”
李侍郎精神一振,道:“未想我兒竟是個有志氣的。”
他又說,江映在翰林院修史,修到本朝人物傳記。朝堂中有個不成文規矩,為了顧忌顔面,寫到還在世的老臣都會刻意美化,略去他們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醜事。
掌院學士提點江映,要好好修史,良苦用心溢于言表。江映提筆落就,一字不落把陳相過往寫得一清二楚。這位陳相去年緻仕,早年行賄貪贓,滿朝皆知。
掌院學士看過文稿,險些把稿紙砸到他臉上。
稿紙烏雲一樣懸在頭頂,江映低頭認錯,唇角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勾起,擡起頭又是一派乖巧溫順,哀哀地看着掌院學士。
掌院學士氣血倒湧,命其增修兩朝實錄。本想挫他銳氣,不想此人不眠不休,僅用七日修成,文辭精妙、處處精煉,至此滿朝歎服。
李侍郎本想告訴李雲舒,江映如何正直,又如何有才。李雲舒繼續翻着眼,哭得一抽一抽:“倔都倔死了,這種人能嫁?”
李雲舒一語成谶。
江映什麼時候死陸千景不知道,她隻知道李侍郎真的也快被氣死了。
裴述鞍前馬後把李侍郎哄得暈頭轉向,熱鬧過後李侍郎又不免悲涼,他死也想不通,江映怎麼還不來奉承他,他明明對他那麼好,女兒都許了他,他還有什麼不滿足!
陸千景算是知道了。
大約不會有人能逼着江映做他不想做的事。頂頭上司不行,座師不行,更别提李雲舒和裴述,如果他今天當真來李府,那隻有自願這一個可能。
卯時,李府賓客盈門。
陸千景經過前廳,在烏泱泱的賓客中,她似乎認出了江映。
裴述上攬着個年輕人。
那人生了張精緻的臉,颀長目秀,似是工筆細緻描摹。
裴述拉着他說話,兩人同在一處,身着差不多的靛青襕衫,裴述頓時顯得憨傻不少。
他果然來了。
陸千景又朝那頭多看一眼,心下憤然。
她毫不掩飾惡狠狠朝他們剜了一眼,裴述回了個溫柔體貼的笑。
陸千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裴述黏還在膩膩地沖她擠眉弄眼,他們頻頻對視對視,終于引起江映注意。江映朝她這邊擡眼,稀薄的晨光落在他身上,雙眸淡淡,見了她就真的隻是看了一眼,如同看到一棵樹、一株草,沒有任何多餘的神情,仿佛從未有過任何糟污的謀算。
好啊,好,果真一副人模狗樣。
陸千景想得入神沒注意身後有丫鬟喚她。
“二小姐,夫人催您去後院。”
幾聲過後,陸千景才回過神,神色略顯不自然地轉身離去。
裴述大笑兩聲:“江兄,看見沒,我那好妹妹害羞了。”
江映目光沉沉,一言不發。
“江兄,你推脫着不娶妻,豈不知遲亦生變啊,啊?”裴述大笑着遞給江映一杯酒,“江兄,咱們總是要做連襟的,以後就和親兄弟一樣,再喝一杯!”
他心情愉悅,他此生的悲劇,終于要從根源徹底斬斷。
*
陸千景随丫鬟到後院,夫人們正拉着李舒雲說話,幾位夫人小姐用帕子掩住嘴優雅地笑着。
李夫人差人安排諸位夫人入席,一切打點妥當後帶陸千景進了一處隔間。
李夫人微愠,不滿她不懂大家閨秀應守的禮節。
“剛才你去了前廳?”
陸千景眼神坦蕩:“是。”
“景兒,娘之前和你說的嫁妝,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江映今日也來了,他是什麼樣子你也看到了。”
陸千景心正煩得厲害,李夫人未去前廳,她怎知江映來了,果然,她也知道......這下要多收拾一人了,她心想。
不過,也不是什麼難事。
“要不是你姐姐讓你,你怎會有這般好的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