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景裹在被子裡。
日光透過紗帳的縫隙招進來,丫鬟掀開簾子,探進半個身子:“小姐,小姐,該起床了。”
丫鬟自己還打着哈欠,見被窩裡的人一動不動,她重新方才紗帳,正要回去補覺,床上倏地彈起個身影。
陸千景直挺挺坐在床上,頭無力低垂。
“二小姐,要是還困就先睡着吧,今日老爺說了,不需用禮佛。”
陸千景揉着睜不開的眼:“我起了。”
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幹淨利落穿了鞋子,披好衣服到院子裡散步。
天色清透淺藍,鳥兒從樹冠飛出,伴着啾一聲清鳴,猛地又紮進另一棵大樹。
清晨天氣不熱,涼風徐徐,難得神清氣爽。
李家好不容易得了一絲清淨,一連許多天,驅邪、祈福熱火朝天,一座府宅煙氣熏熏、鑼鼓喧天晝夜不歇,比佛寺還要熱鬧。
有次晚上祭壇裡頭冒出滾滾濃煙,差點引得皇城司的人來救火。
烏煙瘴氣、沒半天安生。
好在再無人糾結怡韻亭的醜事。
李侍郎嫌丢人、李夫人理虧、李雲舒和她心中都有鬼。幾個人達成一種奇異的平衡,誰都不願戳破。
“小姐,今天難得歇息,您怎麼就不困呢。”
丫鬟拿來她尋常穿的裙子。
這是一條輕薄的紗裙,從陸家帶來、陸夫人按照聽來的京城新樣給她裁的,華麗非凡,不管去哪都很容易成為焦點,長長飄逸的裙帶,墜滿花朵蝴蝶的裙擺。
但今天她要上山。
裴述說京城東郊有一名山,名喚蒼梧,山上有座現成的空置作坊,裴述還周到地替她聯系上作坊主人,那主人聽說願租,痛快定下今日看房。
她都快能想象出她穿着這身衣服在山上被衣帶絆倒。
“還是穿祈福用的衣服吧。”
李家為祈福專門制了一套素色衣衫,輕便簡潔,穿着跳大神都沒問題。
陸千景心情很好,跨過門檻時是輕輕跳過去的,差點撞上去上朝的李侍郎。
李侍郎五官扭曲一下,定眼看見她衣裳,欣慰至極。
他請人做法,家中下人都受不了,背地裡怨聲連天,更不要說他幾個嫡出的子女,早就裝病推脫,不肯多費半分力氣......他額前閃過鈍痛,現在一想起嫡出他就頭疼。
乍然看到平日不愛露面吭聲的二女兒既孝順又虔誠,差點老淚縱橫:
“兒啊,你比你那幾個哥哥姐姐都強。”
陸千景悶笑一聲。
“你姐姐就不如你,昨天又跟我鬧着要退親,真沒半天省心。”
陸千景眼前劃過一道白光,忽地有些眩暈,她繃着臉:“爹爹,我送您出門。”
一路上,兩人沒太多話聊,聽李侍郎大倒苦水,陸千景沉默,她想說,其實那樁婚事毀了也沒什麼可惜。
人都說江映年少聰穎,謙遜雅緻,但陸千景看來并非如此,卻不知怎的,李雲舒對江映的印象比她差上千萬倍。
那種感覺已是不能用讨厭、惡心來形容,而是畏懼,是由内而外遍體生寒。
不止一次,李雲舒瑟縮着和她說過江映有多壞,一提江映定少不了杜懷月。
“他喜歡杜懷月!”李雲舒說,眼中是濃重的惡心,“我沒見過那麼歹毒的女人,為了害人,居然能給自己下藥。”
陸千景不解李雲舒說的害人、下藥是什麼,但她也不喜歡杜懷月,沒來由,說不清道不明,她想也許因為嫉妒吧。
“那女人能不能去死!”李雲舒抓着頭發。
陸千景憤憤道:“我也不喜歡她。”
陸千景覺得,她們兩個就像陰溝裡的老鼠,對着清水邊清雅的蘭花因妒生恨。
不記得是哪家花宴,陸千景見過她。
少女象牙白皙的臉溫然淺笑,她沒有着意打扮,隻一身清簡素雅,也不會讓人覺得寡淡單調,鬓邊幾朵白玉栀子,光是看着似乎就能讓人嗅到清香。
栀子一樣的人。
陸千景當時這麼想着,下意識看了看自己花裡胡哨的襦裙,好像一隻五顔六色的炸毛大鳥,不禁羞愧地低下頭。
京城許多女子看到她都會不自覺自慚形穢,陸千景見過許多世家小姐偷偷打量她,然後壓低聲音咬牙切齒,也見過許多男子眉目含情,一不留神目光就黏在了杜小姐身上。
陸千景打了個寒戰,她沒法想象江映用那種目光看人。
癡纏,心碎。
不過杜懷月當真值得。
容貌應是她最不值一提的優勢,她出身名門,李雲舒最近才成了侍郎家千金,很長一段時間都隻是個小官女兒,人家杜懷月一出生就是宰相孫女。
名相杜至三年前緻仕歸鄉,其門生故吏遍布朝野,令人望而生畏。
花宴上,李雲舒和幾個好友擠在角落,其餘人大多圍在園子中央環繞着一人,被簇擁的少女正是杜懷月。
不知從哪來了一張琴,杜懷月橫琴于膝,就這樣寥草擡手一撫,琴音自指間流洩,高山流水、珠落玉盤。
陸千景從衆人的驚歎中辨出隻言片語。
杜姐姐好厲害。
我跟師傅學了好久的音,杜姐姐一下就能彈好。
陸千景朝她們望去,她初來京城,沒認識幾個人,一個人落單顯得格外孤寂,忽地聽聞有人喚她。
“是李二小姐嗎?”
她有些驚訝,等确定真的是杜懷月在叫她,她受寵若驚。
杜懷月柔笑着看她擠過人群,“要不,李妹妹也來彈一曲吧?”
面對對方盛情邀請,陸千景怔住了,尴尬猶如潮水沒過頭頂,簡單的“我不會彈”四個字都說得磕絆。
杜懷月神色驚疑,瞬間轉化成難過、抱歉,她似乎想說些什麼,又閉上嘴,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李雲舒和她兩個朋友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