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邃,光影淺淡,望不到底。
一人側坐着,聽到腳步聲,她倏然擡起頭,五官朦胧,身軀臉龐好似一條線勾勒而成,看上去一折就斷。
她腿上躺着一團黑影,走得近了才看出是個人,奄奄一息,随時可能斷氣。
楊繡挪動着身子,甲片摩擦,金屬叮鈴,在山洞裡回響。
楊時立刻叫了聲:“娘。”
顫抖的聲音滿含喜悅。
可沒等他笑容浮現在臉上,那女子厲聲呵道:“你來這裡做什麼,是誰讓你來的,還不快回去!”
楊繡顯然沒料到楊時會來,她滿臉意外,想要驅趕,卻已是不能。
楊時顧不上她說的話,飛箭一樣跑過來,雙膝一彎,在離她一拳的地方跪下。
他萬分激動看着母親,半晌垂下眼睛,盯着地上的人,低叫了聲“表哥”。
因為整晚厮殺,天快亮時才被楊繡找到,他滿身血痕東一條、西一道,可謂慘不忍睹。
楊時滿心費解,嗓子好似浸在鹽水裡,每一個字都透着苦澀:“表哥,為什麼你們昨晚要突然去找海上那群人的麻煩,平時不都好好的......”
地上屍體動了一下,鼻子噴出一股惡氣:“你到底是真傻還是裝的,根本沒人偷襲,是你父......”
“行了,閉嘴。”楊繡打斷,活屍精疲力盡,強撐着說完一句,頭歪到一邊。
“娘,是我沒用,表弟表妹還有舅媽全都被他們抓起來了,我沒用,我救不了他們。”楊時帶着哭腔,“外祖家一遭難,謝誠就派人抄家,我什麼都做不了。”
楊夫人一怔,一連咳了十幾聲,好像要把身體裡的空氣全部咳出來,等穩住了身子,她目色平靜,用一種深思熟慮過的語氣道:
“都是遲早的事,我早就想過了,無論你父親做了什麼,他都是你父親,以後你跟着他回京城,要好好聽他的話,不要忤逆他。離了順州就和楊家斷了,不要讓别人知道你曾經姓楊,也不要因為我讓别人看不起你。”
話雖這麼說,她手撫上兒子的頭,好似用盡全力就能把兒子融進身體裡,永遠不分開。
楊時悶在楊繡懷中,哪怕與她緊緊靠在一處,依舊被一股巨大的不安籠罩。
她怎麼不說一起回京城?
他知她在意謝誠,如果讓她明白謝誠還是些許在乎她,她會不會有所轉變。
于是希冀道:“娘,我們不會分開,謝誠說了不會不要你。”
“好了好了,到底是誰讓你來的。”楊繡飛快抹過眼角,既擔憂又無奈,轉頭看着仆婦,“不是讓你回去嗎?你怎麼把他帶來了?”
婦人稍顯不安。
楊繡語氣雖然嚴肅卻沒有責怪,且她素日待謝家下人從未嚴苛,因此婦人并不害怕。
眼前母子團聚,她眼中再次濕熱。
“不是奴婢把他帶來,是少爺自己尋過來了,夫人不要責備少爺,母子連心,夫人受傷,少爺若是見不找您,他又怎能安坐?”
仆婦循循勸導,沙啞低沉的嗓音分外柔和,洞穴裡難得湧現出片刻溫馨。
楊時用力點頭,破涕為笑,拉過陸千景:“娘,别管那些了,你還記不記得她?”
楊繡借着一線日光,努力辨認面前少女,眉宇反複幾次緊蹙松開,抱歉地笑了笑。
楊時“她是千景啊,要不是她,我都找不到您。”
楊繡眼睛驚喜睜大,“千景,你怎麼到這裡來了,你是來找阿時的?”
陸千景應付着寒暄半天,悄悄回眸,餘光掃向外頭,真正帶他們過來的人定定還站在洞外。
江映還在外面等她,他剛才就不想讓她進來。還在外面,他抓着她的手,黑潤的眸子哀哀看她,像一個讨不到糖的小孩。
她說隻看一眼,确定他們沒事就出來。江映這才松開被他攥得皺巴巴的衣袖,一個人可憐兮兮留在外面。
現在一眼看過了,她該走了。
幾次惶惶不安轉頭,那頭人影一動不動,耐心似是一點點耗盡,是山雨欲來的前兆。
但楊夫人還抓着她的手,緊緊不放,就這麼一走了之,實在不合時宜。
楊繡看穿她心事,眼珠從她額上離開,轉向洞外:
“外面是不是還站着個人?那是什麼人?”
等眼睛适應光線,楊繡兩頰肌肉僵了一瞬。
冷風蕭蕭,那人袍角翻飛,劍尖抵地,像山石雕刻而成,冷硬無心。
前兩次見他都是在謝府,怎麼看都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在她眼中跟她兒子沒什麼兩樣,略有才氣,卻也百無一用。
偏就是這樣一個人,撺掇着謝誠做了他二十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
楊氏滅族,有他一份。
他卻美其名曰滅掉楊氏一族實為保護他們母子,而謝誠毫無疑慮,聽風就是雨。
“娘,你别怕他,他不是來抓你們的,他也在幫我們找你。”
楊繡一聲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