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吹散濃雲，蒼穹稍許放晴，星月疏朗。

風依舊冷得刺透骨頭，拂面而過，倒也神清氣朗，黃葉飄轉，似有新牙從老樹皮下抽出。

順州一派喜慶，沉悶枯景下醞釀着蓬勃生氣。

正是臘八，阖家團聚，街巷泛着瑩瑩光輝。

謝府亮起燈。

幾個人歪坐在大堂，耷拉着身子，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仆役端上飯菜，炭火換過幾輪，菜也熱了幾次，依舊無人有心情去碰一下碗筷。

林銘迎着大敞的門，陰風慘慘，吹得他須發淩亂，他頭也不回。

“你不是說你的人很快就來了？”

徐知縣手頭滾着珠串，“那也要見到林小姐他們才好來回禀。”

言下之意，留守在河邊的人仍沒找到林元雙。

他們一問一答，來回幾次都是如此。

陸千景和江映在一旁聽着，江映輕輕推來一盤糕點：“飯菜涼了，先吃一點。”

陸千景沒有看他，頭一動不動，耳畔聲音低沉，絮絮叨叨，像在夢呓。

“是因為楊家的事？那件事我可以跟你解釋，我沒有想讓他們......就算沒有昨晚，他們也遲早......”他頓了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不知道謝誠那一句嘚瑟的吹捧她有沒有聽清。

多半是聽清了，于是又成了這幅不理不睬、不冷不熱的模樣。

追本溯源，若非她突然沒了蹤影，他又怎會慌亂到去找謝誠幫忙。

“回去再和你說。”

可這些，他該如何開口。

他一邊猶豫着措辭，一邊卻報複似地想，沒錯，都是因為她，心底劃過一抹狠厲，似在用刀子破開積蓄已久的瘤子，很疼，卻酣暢淋漓，他就是要把真像剖開，擺在她面前。

她盡管可憐楊家、心疼楊時，他就是要讓她知道楊家覆滅也有她的原因。

他要讓她每想起楊家就自責得不敢深思，久而久之自然而然把那群人全都忘掉。

陸千景側過臉，看着江映病态的臉，整個人冰涼蒼白得像是随時随地化成一個豔鬼。

手突然不聽使喚，拉住了他那隻悄悄往後縮的手，感受到對面身子忽僵，她露出一抹寬慰的笑。

“不是楊家，與你無關，我隻是在想林元雙會在哪。”

江映仍舊擔憂地看着她，沉默了。

兩個人心情跟滿桌菜肴一樣冰冷。

林銘扯過披風，“來人，備馬，調幾個人來，随我一同去。”

“林大人，我與你一起。”

沈彥啟脫口而出，語調急促，明顯在嘴邊徘徊了許久。

林元雙出逃乃他一手策劃，所有行程、人手的安排接應都詳盡、妥當，唯獨算不到天氣。

他怎能料到上遊暴雨，洪水高漲。

林銘幾次問話，卻礙于他身份不敢直言，徐知縣幾次頂了回去，而真正的責任他難辭其咎。

“你們别着急。”

徐知縣忙前忙後，七手八腳指揮人備馬。

突然，院外馬蹄聲響，一聲嘶鳴後，士兵拎着個老頭疾步上來，堂上幾人紛紛圍上去。

士兵依次對幾人行禮，林銘急躁打斷：“人找到了？”

“大人别急，我們還在守着河道，”士兵含糊其辭，眼神飄忽，“但是我們找到了船夫，他說昨天早晨載着位小姐去呈縣。”

他把身後老頭拽出，老漢渾身濕透，身上頭上殘留着沒清理掉的泥塊雜草，活像是剛從水裡爬出來的水鬼。

沈彥啟臉色煞白，認出這是他找來替林元雙撐船的船夫，見他狼狽至此，一瞬間仿佛明了了什麼，氣息陡然不穩：“船家，那位小姐呢？”

他沒向船家透露林元雙身份，是以排除了船家想把林元雙獻給楊氏的可能。

船夫同樣還記得他，雙唇打着顫：“公子，我們的船翻了。”

徐知縣恨恨一掌打在前額：“無用，本官一直在河邊等，從順州到呈縣不過兩個多時辰，水面一直靜得很，你到底是怎麼撐的船！”

船夫辯解道：“不能怪我啊，當時一條快船追上來，截住了我們的船，那船上人說楊家派土匪圍了林府，林姑娘哪裡還能走，趕緊讓我調頭回去。我們逆着水流慢慢往回，誰知突然漲水，兩條船都翻了，我遊了上來，卻沒見到那位姑娘。”

他抹着眼淚，跪地砰砰磕了幾個頭，“大人，大人您饒了我吧，小人也不知道竟然會這樣。”

沈彥啟低頭，看着吓成一灘爛泥的人：“追上你們的到底是什麼人。”

船夫哆嗦着：“小人不知啊！聽了那人說辭，林姑娘執意要回去。”

沈彥啟踉跄兩步，計劃之中唯一的變數就是那條追上林元雙的快船。

他思索着，那條船到底是誰人派出。

林元雙出發往渡口，他直接去了林府，林家幾個下人都在，全都在眼皮底下，無人離開。

何況，林家上下一心要把人送走，他們做好最壞的打算，便是喪命也沒動過讓女兒回來的念頭。

還想讓林元雙回來，隻有可能是楊氏的。

而且，那個人要知曉林元雙行蹤。

從始至終，林元雙的去向隻有他們幾人知道。

他思索着，那人不可能是江映與千景，還知曉林元雙要走的唯有楊時一人。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楊時上。

楊時目光平靜，其他人已經鬧成一團，說什麼、急什麼都與他無關，他閉上眼，似在閉目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