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蒼茫,星輝暗淡,狹窄的亭子裡兩個影子忽淺忽深。
“沈大哥,我有些事想問你。”
沈彥啟收起長蕭,玉器微光一閃,刹那間隐沒,如星子墜落。
“去我那說吧。”
陸千景求之不得,夜風席卷,從屋裡帶出的暖意早散了,這會渾身直冒寒氣。
她往朝着前走,不太聚焦的視線劃過某處,不受控制凝了一瞬,那裡似有白光在空中飄然浮動,閃了一下,似幽靈無聲飄遠,隐沒在連綿枯敗的籬笆之後。
眼前的一切都恢複黑暗。
“今天是我語氣重了些。”
陸千景遲鈍回神。
反應了好一會才想起他在說什麼,其實她早忘了,來找他當然不是為了聽一句道歉。
屋内亮堂堂的,她把手放在火爐上揉着。
“沈大哥,江映到底是怎麼勸皇上的,皇上就不想納妃了,江映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皇上很生氣嗎?”
她打了幾遍腹稿,表達出來的意思卻完全變了個味,聽起來好像她很關心江映,生怕他被貶官流放。
實際上,她隻想問“他為什麼這樣做”,他既然成功斬斷皇上納妃的念頭,為何卻不順勢娶了杜懷月,仍看她置于危險中:杜懷月一天不嫁人,就永遠有入宮的風險。
其實他曾有很長的時間,不引發任何波瀾就能把事情處理好:從他入仕、升任做皇子侍講,到遇見檢查兒子功課的皇帝、并取得他的信任,再到皇帝正兒八經向他吐露納妃的想法。
這一段空白足足有兩年。
偏偏他什麼都沒有做。
依照杜懷月對他們過往的描述,二人青梅竹馬,同窗共讀,又有救命之恩......簡直是三生三世、天定姻緣。神仙來了都要給他們打上三層鎖頭,想分都分不開。
陸千景心中悶了一下,忽而有些想笑。
那兩年江映也不是無事可做,他正跟個烏眼雞似的,想方設法退了與李雲舒的親事。
結果陰差陽錯,親事還未退掉,皇帝就對杜懷月動了心思。
雖說有驚無險,杜懷月卻成了驚弓之鳥,不得不趕緊找個人營造出馬上就要嫁人的假象。
江映明面上有了李雲舒,她便轉向沈彥啟,世家公子之中的佼佼者,德才兼備,樣貌亦是出挑,如果最終水到渠成,同樣是個美滿的結局。
可惜,嘉甯公主可不管先來後到,大約知曉内情的人都笃定這段姻緣成不了。
于是沈彥啟另一層用處顯現出了,這個耀眼奪目的人能給江映施壓,讓他産生要失去她的錯覺,從而心慌意亂,不得不加快退親的進程。
誰料江映也是個有氣性的,她不要他,他也果決幹脆,甩手就走。
他們完美錯過了每一個改變命運的時機。
陸千景發覺自己真是越活越清醒,一個真相推出另一個真相,她萬分通透,看向沈彥啟的目光更同情幾分,他也不完全是個打發時間的玩意,能擋皇帝,滿滿的辟邪功效,還能用來激起另一個男人的勝負心。
沈彥啟擦着玉箫,微微歎氣,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陸千景,
“本朝皇祖有訓,皇族配偶不得從官員族中挑選,這些你應該知道?”
陸千景點點頭,她還知道所謂的“官員”一般是指文臣,不包括開國冊封的勳爵家族與武将家族:
本朝崇文抑武,文官把武将排擠出朝堂,這群人大權在握,他們的姐妹女兒也備受警惕,杜相曾是文官之首,必是權力中心。
“懷月是杜相嫡親孫女,讓她入宮不僅有違祖訓,且滿朝文武都不願再出現一個像高後那樣,能倚仗家族權勢攝政的皇後。所以江映會勸,而且并非他一人對此事不滿,皇上也不是因他一句話就打消納妃的念頭。當時滿朝嘩然,六部九卿與言官禦史,一齊上書勸阻。”
對着陸千景驚訝的臉,沈彥啟輕輕挑起一抹笑,
“是不是覺得一點小事就大動幹戈,有些奇怪?”
陸千景茫然點頭,杜冶退隐,人走而茶不涼,為着他家孫女不入宮,驚動了大半個朝廷,她頭一次感受到杜半朝的勢力。
沈彥啟平和道:“這其實也沒什麼,我朝承平日久,皇上勤政、英明,臣子們好不容易挑到他一個錯處,罵罵皇帝,博個不阿谀魅上的美名,何樂而不為?”
“你放心,皇上雖丢了面子,卻也沒重罰過誰,江映從前是教皇子讀書,那件事後就轉去教太監讀書,都差不多,你别擔心了。”
“......”陸千景攏着眉頭,臉微微側了一點,真的嗎?
單看沈彥啟肅然若神,聲音又平又穩,乍一聽很真誠很可靠,可翻過來仔細想想,哪裡都不對勁,且不論太監如何能與皇子差不多,那欲蓋彌彰的陳述就很可疑。
他繞了一大圈,先搬出祖訓,又是戳破朝臣沽名賣直的心思,不就是為了告訴她,江映大節不虧,就算有點私心,也是人人皆有,與杜懷月本人毫無半點關系。
他輕輕松松,三言兩語就避開了最關鍵的一點。
陸千景覺得沈彥啟也不能信了。
他所說的這些,怕是都沒法說服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