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映看人時一貫散漫,隐有不耐煩的意味,但大體稱得上溫和。
此刻眉心微蹙,聚攏的怒意讓杜懷月後背一涼。
她何曾見過他動怒,這會直視那雙眸子,目光似是道盡了厭煩嫌惡,仿佛在罵她不知羞恥。
她掐着手心,反複告誡自己該回去了,難道非要把尊嚴完全丢到别人腳下才懂得回頭。
可他為什麼不承認。
救了她,就這麼見不得人?難道一切與她有關的都要撇得一幹二淨。
那件事後,她祖父想讓她嫁給他,她不信他一點都察覺不出。
可惜隻是起了個念頭。
江家門第太低,如何能與杜家結親。要是他能再早一年考中進士就好了,十七歲,幾乎不可能。
她倍感絕望,為什麼會這樣,祖父當時為什麼不能堅定一些,家世差一點又如何,總好過那些欲壑難填的高門大戶,她心知沈彥啟不是良人。
他的母親,眼高于頂的大長公主,一門心思娶一位能幫襯沈彥啟的兒媳。公主府不缺财富、不缺地位,缺的是實權,她需要一位當權宰相的女兒做兒媳,而不是緻仕老相公的孫女。杜家除了虛名還剩什麼。
江映一定不會像他們那樣。
她毫不心虛看着他,輕飄飄笑了出來,聲音帶了一探究竟的玩味:“救了個人而已,和所有别的人一樣。若你自己心裡沒鬼,為何不敢認?”
江映平靜道:“沒做過怎好亂認,這不是冒領别人的功勞?”
他不勝其煩,想把人打發走,“你到底是怎麼想出這些東西......”
他不懂她在想什麼,隻好用自己的想法同她說。
“懷月,我的家境你知道,如果我真的救了你,我肯定要去你家領賞......”他腦中忽地一震,若是杜家小姐被賊人綁架,救她的人當然能去杜家讨賞。
若是杜家自己綁了她送到匪徒手中呢?
腦子突然緊了一下。
他驚愕地發現,他連楊時、沈彥啟的心思都能零星猜出幾分,最不了解的人竟然是這個所謂的“青梅竹馬”。
在他眼中,一直覺得她很好,那是一種客觀的美好,誰也不能否認:出身好、心地好、樣貌好、書也念得好,似乎找不出一點缺憾。
而她真正經曆過什麼,他一點都不知道......也非全然不知。
隻是她平日總是言談得體,很容易就讓人忘了,這會她眼角下墜,泫然欲泣,還要保持着端莊的儀态,看着就累得慌,這畫面怎麼似曾相識。
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是吳王,你爹娘他們怎會?”
“懷月,你當時到底出了什麼事?”
“是繼母,”杜懷月更正道,“你還讓我再說一遍?你不是清楚得很。”
面對不知情的人,她尚能少許鎮定,可對面是比家人還要可靠,她從心底信賴的人。
她記憶裡,他知她困頓,明面上卻什麼都不說,不怕得罪杜府、不畏懼吳王,暗中護着她,讓她一直維持着尊貴體面的假象。
要是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江映皺着眉,武斷道:“當時杜相也在,他怎麼可能縱容你繼母做那種事,就算你爹和繼母不要臉,你祖父也不可能,你不要......不要污了他聲譽。”
“我不信他會如此。”
杜懷月心頭刺痛,“你倒是更在乎他的名聲?所以才把我從那群人手上搶回來,是為了不讓杜冶名聲受損......是啊,他多好的一個人,至高至明,如何會有錯。”
她自暴自棄一般,唇角忽高忽低,喉嚨卡着幾聲笑。
“怎麼又說我救你,”江映郁悶至極,“要是是吳王的事,我的确想起來了,但救你的人真的不是我。”
“哦,真的不是你嗎?”
杜懷月掀起眼皮,一眼看到門外紅柱前藏了綠色的身影,碧裙晴翠,就像春光一樣照來,裙裾在風中拂動,不一會就消失了。
這人在那聽着呢,果然是個有心機的,用的手段都與宅院裡勾心鬥角的女子沒有區别。
她雖未親眼見着,卻聽說過陸千景的脾氣,别說知書達理,就連溫柔小意都稱不上。
她不看好這樣的女子。若作主母,本身就愛拈酸吃醋,喜怒無常,無法施恩上下,得不到府中諸人敬重,更遑論管好後宅,督促夫君上進。若為妾室,結局無非色衰愛弛。
深宅後院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子。那股作天作地的架勢,男人喜歡一陣也就過去了,有誰能永遠忍得了她胡來。
杜懷月隻覺得自己亂極了,一會陷入回憶之中,想看清當年真相,想逼江映承認,一會覺得荒唐,陸千景成天隻知道玩,經史子集怕是一本都沒看過,她能跟他聊什麼?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一股執念驅使着朝前。
她隻知道自己在江映心中有分量,他會在她睡不着覺、難受之時給她買喝慣了的茶葉。
也會在她昏倒時第一個去找大夫。
一切仿佛唾手可得,她諷笑了一下。
既然陸千景要聽,就讓她聽個夠,“你既說不是你,那我總得弄個清楚,總不好謝錯了人。”
她盯着裙擺消失那處,每個字都吐得清晰。
“江映,那一帶姓‘江’的,且與我相熟的能有幾個,能有幾個?”
一條條排除下來,江映一時找不出第二個人,“非得相熟嗎?我哥和我弟也見過你。”
“若隻見過一面,為何要來幫我?”
江映問:“那你可看清救你那人的臉?”
杜懷月啞然。
“聽過他聲音?”
“既然你自己都說不出來,懷月,不會是......夢魇吧?”
他原想說瞎編,但對面快要崩潰,他暗歎一聲,有那種繼母,指不定哪天就被送出去換好處,每天過得提心吊膽,可不得天天做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