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既臨,浔墨古市正盛辦着一年一度的燈會。主街巷弄,縱橫數裡,遊人如織。各色燈火如一條鑲金紉銀的矜貴綢緞,曲折亮漾這不足十米寬的霈河河支,蜿蜒向裡飄去。
巷内深處,一棵挂牌古柏旁。
一位玲珑少女抿緊兩瓣海棠花似的絲絨紅唇,安靜無聲地,扣合自家宅院的兩扇金絲楠木大門。
“咔——”
一聲上鎖的輕響後,她翹出一根細嫩指尖,放在麒麟頭門環緣沿。
夜風料峭,門環經年失護。
底端,外層金殼成塊剝落,露出斑駁古舊的銅身,濃郁氣味不由分說地散進這趟寒流裡。
指尖熟稔的一勾,撥正方向。
她舐了舐潔白如玉的貝齒。
蓦地。
舌尖、心裡,都被鼻前的那股子鏽銅味趁機溜入。
包括昨日反複觀看的短信——
【綜合評估,宋小姐您不符合我司崗位要求。】
宋暮阮撅了撅唇瓣。
原本挺直如柳的曼妙腰肢驟時像被抽了豐潤葉條,微微塌垮,失掉幾分剛剛重振的精神氣。
“讨厭。”
她恹恹轉過身,走下院前的台階。
忽而。
河支兩岸的古燈照亮她。
标緻鵝蛋臉。
遠山黛眉,如江南丘陵起伏而飽滿的眉弓下方是一雙明眸,微橢,形似柳葉。眸珠略一流轉,淡紅的潮光便在烏黑睫根挂上了,隻需她稍稍一眨,就會在玫瑰粉玉堆砌的腮面滴墜成線。
然而,她卻立直鵝頸,微揚下巴,下了三步長條石階。
站定于柏樹下,她側身眺着遠處的巷口,略微幼圓的粉腮落投在半明半昧的樹影月色裡,顯出另一種嬌靡而昳麗但不單薄的弦月弧暈。
“真是應了景了。“
她歎了歎息。
浔墨這幾日陰雨連綿,直到今早才放晴。整齊鋪列的磚面,偶爾間隔幾塊,還殘餘着弱微濕光。
像極,她昨夜淚奔十裡長街的現場證據。
小心避過每處飽含心酸的水窪,她向着巷口的光亮邁去。
巷口喧鬧如白晝,她的兩瓣絲絨紅唇也沒停着,嘟嘟囔囔嚅出幾串嗔怪來。
“已婚怎麼了?已婚應聘就要受歧視?”
“哪條法律規定的……”
最後。
所有原因箭頭都指向那個背後的罪魁禍首——
“騙婚佬蔺釋。”
“宇宙無敵世界第一窮兇極惡最讨厭!“
嗔着怪着,宋暮阮兩隻勾翹如柳葉的眼眶又落一圈水紅,幹脆轉進明煙巷。
明煙巷子,兩側民居錯落别緻,皆保留着江南水鄉特有的風格。清一色的青磚黛瓦,給予每位歸家人熟稔的溫暖。
隻是,檐燈微黯。
她方才隻顧着抹淚,眼看右腳受慣性就要踏上石闆斷裂中心積儲的泥窪。忽然,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暗裡伸來,穩穩擒握她的纖細雪腕。
咽下唇邊的驚呼,她倍感慶幸的兩道目光落于這隻與她交握的胳膊——
雲紋銀環嵌玉紐扣,端方舒挺的象牙黑大衣袖口。
因力突起的掌背筋絡,嶙峋幾道青藍,似虬枝,又似畫師中鋒出筆的橫斷峰脈,折出銀刃般薄亮,兀自蓬上腕骨,透出一種犀銳而深刻的孤遒。
“謝謝。”
她掀撩兩片鬈卷的睫毛,兩隻紅兔眼隐隐漾漾的水汽,籠住眼前這位好心的、手長得還算不錯的男人。
男人短暫瞥了眼。
松開手,适時向後挪移一步。
“不用。”
簡短兩字,沉磁疏淡。
宋暮阮:“!”
這才發現他身後站着一排緘默的黑衣人。
宅檐的木制燈散着昏紅的光,而那位男人正處于中心,她看不出整個輪廓,但紅光側照的鼻骨,很是峻拔。
嗯,長得應該也還算不錯。
她暗自思忖着,一雙清亮柳葉眸不自覺滑到他的襯衫。
一排鉑金紐扣,嵌着價值不菲的細碎黑翡,古闆地系到頂。
而作為成熟男人的标志物——
喉結。
粘着一層稠稀而安靜的朱褐光亮,自明晰頸線中部折出一勾形棱角。此刻因吞咽動作,上下來回一堕,顯得尤其的突兀,尤其的……
飽碩。
【聽說喉結與那方面能力有關。】
出門前看到的一條微博熱評閃過腦海,宋暮阮強裝鎮定地壓下濕漉的眼睫,沒再多瞧。
隻微笑着讓開位置,讓他們先過。
男人未再一言,提腳邁步,鼻骨刹那擦破西側紅光。
其餘人靜默接着跟上。
隻餘她的小巷裡,噔噔連着噔哒,輕緩而實沉的皮鞋聲,充溢着遠去消散,隻餘一道淡邈的清苦柏香。
“嗡嗡嗡。”
連串振動打破巷子裡的寂靜,宋暮阮打開手電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調出微信——
昭昭姐:[親愛的暮阮妹妹,總裁秘書的實習助理,做不做?]
[依着這個時間點,我表哥應該快到你家了。]
[妹妹你準備準備,開門迎貴客~]
迅速消化完巨大信息量,宋暮阮一掃先前的傷心,如芙蓉般嬌麗的臉蛋驟時雨過天晴。
“嗒嗒嗒——”
她調轉嬌軀,兩隻肉桂短靴在青石闆上,幾步便返回到霈河岸邊。
“咦?”
她止步,隔河遙望着家門。
門前,有兩位西裝革履的男人。
一位鼻戴金絲眼鏡,書卷氣未脫的清秀。站在石階上左右遠眺,似乎在尋她。
另一位則是她先前道謝的那個,此刻正立于她家楠木門扇的中央。
峻深眉骨,清冷鳳眸,兩片薄涼如弓的唇。
脫下的Brunello Cucinelli大衣随意搭在臂肘間。
露出裡面的一套墨夜灰西裝,那不勒斯手工剪裁,褶皺紉得自然,從滾邊肩到褲腿如垂直瀑流,完美貼合着他的颀隽身姿,周身顯出一種深沉冷怠的從容氣度。
看來這男人,就是昭昭姐口中的表哥——
蕭硯丞。
二十歲念商科時期,在美國建立創南資本。
二十二歲賣掉公司回國,一心拜古建築大師佘老為師,潛心在梓梁巷修學并提前一年完成學業,同時拿到了華大建築學碩士學位和博士offer。
正當衆人以為他要攻博走佘老教授的路線時,他卻回到中港,繼承了家族企業華洋海運。短短四年融資上千億,并購多家公司,涉足船舶、科技、建築等多領域。去年,又以華洋海運為母體建立蕭氏集團,并把總部遷至華市。
這是一位當屬國内最低調,最離經叛道的商業大佬。低調到國内各大财經雜志隻有他這幾年棄商從學,從學又經商的傳說,卻沒有一張相關配圖。
宋暮阮不動聲色地收回打量的視線,依着不緊不慢的步調,走過漢玉白拱橋。
靴尖剛落定到家門前的古柏樹蔭裡,一道身影快速迎來,溫潤聲音同時傳至——
“你好,請問是宋小姐嗎?”
她掀起薄紅的眼皮,下方兩瓣飽滿的唇瓣微張,嗓音自帶江南女子的軟糯:“你好,我是宋暮阮。”
眼鏡男點頭,一手壓着西裝前襟,禮貌遞上名片。
“你好,我是元卓,就任蕭氏總裁秘書。”
“宋小姐,想必祁小姐已經告訴你我們今晚需要借宿的原因。”
借宿?
宋暮阮伸出的手頓住,細嫩圓潤的指尖微微蜷起來。
察見她生出退卻之意,元卓耐心解釋:
“是這樣的,宋小姐,本次考察任務是今天臨時接到的。”
“時間緊急,不巧又是元旦跨年夜,就近的五星級酒店都已預訂完。”
說着,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
清秀的臉上也露出一絲匪夷所思來。
這兩日他們不眠不休,加上轉機時間,統共坐了三十個小時的飛機。
本來從美國轉機到法國,再飛回中港去看望蕭老太太,是蕭總授意的。
但,早上剛落地法國機場。
蕭總就看了幾秒手機,便命他馬上改簽去浔墨。
在蕭氏工作三年,從沒見蕭總改變計劃。
修葺崇淨古寺本是個小項目,往日都是交給工程部,這次卻出人意料的走心。
當然,上司的海底針心思,也不是他這個下屬能夠随意揣度的。
更無需向下屬的下屬過多解釋。
元卓收起心思,避重就輕道。
“宋小姐,你放心,我們隻暫住一晚,明天會搬到公館去。”
“為了合作愉快,到時請你也一起過去。”
掌心裡的手機屏亮晃到眼,宋暮阮瞥見上面的字樣——
[妹妹,助理日薪一萬,兩周結算,會開實習證明。]
[記住,不要給你哥說是我介紹的。]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宋暮阮迅速算了筆賬,接過眼前的燙金名片,應承下來:“好的,但家舍……”
“咦?”
“小阮神!請問可以合影嗎?”
一聲激動的驚呼響徹在身後。
宋暮阮回頭,是一位抱着兒子的女粉絲。
她向來不會拂同性粉絲的意,隻好略帶抱歉地對元卓說:“不好意思,元秘書,耽誤您們一分鐘。”
“謝謝!”
女粉絲說着,高舉起手機。
屏幕裡,古門前那位不可言說的男人也納入了鏡。
宋暮阮伸手,剛想調試手機角度,隻見元卓疾步走去,擋住了那道隽立的身影。
“咔嚓咔嚓——”
女粉絲雀躍按下保存鍵,肉肉的小臉上現出一對小酒窩。
“小阮神,你真的太美了!”
從小到大,欣賞她美貌的同性異性不計其數。
做人要謙遜。
做美人兒更要營造美而不自知的懵懂感,才更勾人。
宋暮阮假裝羞赧地别開臉,故意錯過粉絲炙熱眼神,言不由衷地謙虛:“哪有,其實今天化妝了。”
粉絲比對着手裡的照片與眼前的少女,更是興奮得兩眼冒光。
“你真人比直播時更美诶!”
“不知道以後是哪個男人祖上冒青煙,能娶到你這個頂級學霸美人,光是想想我都羨慕。”
“他一定會像我們阮綿綿一樣喜歡你,擁護你,把你摁在溫柔鄉裡好好疼愛的!”
娶她?
她那個領了證就憑空消失半年的騙婚老公?
的确是她祖上冒黑煙,頭腦發熱嫁給了他。
也不知他現在是在阿爾卑斯滑雪,還是在哪座南太平洋小島上度假。
反正,沒有喜歡,沒有擁護。
更沒有溫柔鄉!
宋暮阮眉心疊起折痕。
而這般皺眉思索的模樣楚楚可憐,落在粉絲眼裡,忽而想起小阮神去年曾自嘲自己是個從沒度過情人節的小可憐蟲。
粉絲自覺說錯話,小聲寬慰道:
“小阮神,其實我們都看好榜一,畢竟他長情又有錢,長得還帥。”
“當然我們隻是粉絲,不會幹涉你的私生活的。”
“你不要氣餒,我相信一定會有個頂配男人愛你的,加油!”
宋暮阮把蔺釋兩字拉入心裡的黑名單,笑靥明豔又真摯。隻有那未褪紅的眼尾,氤出幾分欲隐欲現的破碎感。
“承你吉言,有幸遇見的話,我會公開分享我的幸福。”
粉絲一時看得愣神,直到兒子扯了扯她衣袖,才收回視線,揮了揮手:
“好,新年快樂!再見!”
“新年快樂,要下雨了,你們早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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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一大一小走遠,宋暮阮走上門前石階,對眼前這位新任上司進行自我介紹。
“蕭總您好,我是宋暮阮,昭,”頓了頓,她更正措辭,“祁小姐推薦的實習助理。”
蕭硯丞生得一雙灰而褐的淺眸,迎光變亮柔,逆光則汲暗生幽。
此刻,兩片密如尾羽的黑睫随意搭斂,半掩半藏的幽暗眸珠涼薄地回旋于少女正色端着的眉眼。
良久。
他扯了扯唇角。
“宋助理,任職期間,一心一用。”
宋暮阮聞聲,眉端往中心微微一蹙。
左手握住景泰藍古鎖,啞然插進鑰匙。
腕骨順時針輕動。
“好的,蕭總。”
“嚓——”
恰時,清脆開鎖彈聲,微妙蓋住她話尾的情緒。
“請進。”
宋暮阮說着,僞裝無恙地取下長鎖,兩手如往常一樣把它托抱在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