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定方聽到那老仆的回禀,不置可否,隻是繼續和賓客商讨征戰事宜。賓客們見蘇定方不願多言,便也裝作什麼都沒聽見那般。待賓客散去,蘇定方獨自坐在會客廳,沉默片刻,長歎一聲,還是拿起那封來自安定公主的拜帖又看了一遍。
他的學生裴行儉因在廢王立武事件中站在了長孫無忌這一邊,由長安縣令外放至西洲都護府。
顯慶二年,在征服西突厥後,蘇定方曾在當地逗留許久,安撫流放,恢複生産,休養生息,直到突厥十姓部落相安無事,安西都護府遷回高昌。這期間,他曾與同樣在西突厥鎮守的裴行儉多有書信往來,探讨戰事民情。師徒感情是比較親密的。
對于裴行儉參與政鬥乃至落敗被驅逐出京,蘇定方的情緒還是比較複雜的。
裴行儉出身關中士族的河東裴氏,少年時便憑借先輩功勳成為弘文生,後來又通過了明經科考試,被任命為天子近衛(左屯衛倉曹參軍),還被名将蘇定方教導用兵謀略,後來又被調任長安縣令。這樣的出身和履曆,也無怪裴行儉會卷進君臣政鬥。
而蘇定方出身平民之家,其父也不過是鄉兵首領。他曾在窦建德、劉黑闼帳下效力,即使是大唐建朝後的武德年間,他所在的勢力也盤踞一方,他本人更是攻城略池,甚至立下戰功,并在劉黑闼兵敗被殺後,歸隐故鄉。直到貞觀初年,太宗即位後,他才重新被啟用。然而在貞觀四年,他随李靖攻滅東突厥後便沉寂二十多年,不再升遷。
因為這樣的履曆,哪怕重新被李治啟用,蘇定方仍然處事謹慎,明哲保身,常年在外東征西讨,并不參與朝廷政鬥。對于裴行儉的蹚渾水行為,曆經起伏的蘇定方認為外放冷靜一番也好,至少保住了一條命。
基于以上的心理和立場,蘇定方在收到安定公主的拜帖後,和李勣“見一見也無妨”的态度不同,他是真的并不想見這位公主。
但是安定公主背後是武皇後和李治,哪怕蘇定方是炙手可熱的滅國大将,也要給大唐的最高統治者面子,不可能對于其女的拜見冷漠拒絕。
今日恰好他确實有正事相商,能打發了安定公主。隻是沒想到安定公主如此執着,竟然明日還要來。而既已提前約定,蘇定方也沒理由再避之不見了。
不過他到底是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人,事已至此,無從改變,那便一見罷了。
蘇定方看着那拜帖上尚且稚嫩的筆觸寫着他的事迹和對他的稱贊,字裡行間透露着真誠,不禁想到幾年前程知節因矯诏而交出指揮權,贻誤戰機,造成無謂的士卒傷亡。盡管他至今也不認同程知節的做法,但是同為謹慎之人,他可以理解程知節的顧慮,尤其是有同期功臣尉遲敬德的事例在前。
将在外軍令有所不受,越是嚴酷激烈的戰争,戰機越是瞬息萬變,将領如何能完全聽從遠在朝堂的皇帝下達的過時旨意。但是将領掌軍權,本就為皇帝忌憚,而朝堂上能言善辯的文臣們又多對領軍作戰一竅不通,若是将領違旨,必然會被群起攻之,哪怕是最終打了勝仗,也有可能落得處罰。
更重要的是,軍需、俸祿、糧饷由戶部決定和落實,而戶部官員又多是從未上過戰場的文官,平日裡也就罷了,若是戰争時候供給得不及時,定然贻誤戰機,造成本可以避免的傷亡。
而要規避這些問題,還是要在朝中有托付之人。而這所托之人地位越高越好,話語權越大越好。
這樣想着,蘇定方的複雜心緒也漸漸澄清了一些,終于多了幾分對明天見面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