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貓?”許氏面露疑惑,侍女附耳跟她戴着孝巾的鬓邊說悄悄話,她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你說的白貓莫非是一藍一黃的鴛鴦眼?”
崔如意答是,許氏搖搖頭歎服:“那隻小貓兒原先是舅舅養的,早一年前溜出府不知所蹤,舅舅也沒讓人去尋,我們也隻當放生了,沒想到還會回來。”
崔如意低睫吹了一口茶沫,道:“原來如此。想來是師父養出了靈性,特意來相送的。”
“是了。說來也巧,府上這麼多人都沒看見那隻貓兒,你一進門就遇上了。”
許氏是李璧五子的新婦,閨名許扶容,父親官拜益州刺史。她年紀和崔如意不差多少,兩人在成都時相識。她性格活潑,跟着李煥來長安不過兩年已有衆多閨中密友。如今要守孝三載,她不能再去參與各種宴會,除了幾個妯娌,隻有崔如意能與她常來常往。
崔如意雖然是坤道,平日裡作風和愛好也都與她不同,但是每次她想說的東西總能被崔如意妥帖接住,不緻掃興,所以比起幾個妯娌,其實她與這位舅舅的關門弟子更為親昵。
她好奇地問:“你們修道之人莫非真能通靈?”
李璧的幾個兒子并沒有像他那樣修仙問道,甚至對玄妙之事避而遠之。對于李璧而言,這些子孫也好,李氏家業也罷,都是可抛卻的俗塵。隻是當年成宗皇帝為了挽留他,為他娶妻,這才讓他在不惑之年有了第一個孩子。
但是這些仍不足以成為李璧的羁絆,也因此父子之間情分淡薄,對于李煥等人來說,父親是可孺慕的,卻不是可親的。
許氏自然也是恭敬多過親情。
她師父去世前要求速速下葬,不可鋪張,但是在皇帝的隆恩之下,停靈時間雖然隻有一個月,卻又被追封為太子太傅,還将派遣黃門侍郎監護喪事,賜馬四匹,粟麥一千五百斛,布絹八百匹,再加賜石椁、前後部羽葆鼓吹、鍂車京車。百官護送靈柩到城郭外,以太牢之禮祭奠。(1)
自太宗之後,本朝還未有過如此厚重的封賞。
崔如意聽她提起這個問題,扶額道:“确實有些預感。”
許氏果然接着問:“預感到什麼?”
她擡手指了指窗邊,說:“今天再不回家我阿兄崔行就要遣人來接我了。”
許氏瞪了她一眼,晝夜哭喪的一雙眼睛顯得更紅了,擺手道:“去吧去吧,明日再……”她頓了一下,又說:“過幾日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如今剛回長安,隻是我偏不能去。你家中沒有主母,想來元妃娘娘定會下帖要你入宮,怕是好一陣兒不得閑。也罷也罷,總不能栓着你在這兒陪我。”
元妃出自獨孤氏一族,也正是先皇後的外甥女,十五歲為太子良娣,以淑敏賢惠著稱,皇帝登基後被封為元妃,昭宜皇後去世後,她雖然沒有晉升,但的确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後宮之主。
她若是要給崔如意辦及笄之禮,怎麼算都是合情合理的。
崔如意笑着告别。
上了馬車,她閉目養神,敲敲窗弦,司棋靠過來,隔着簾幕問:“娘子有何吩咐?”
崔如意道:“去雅王府邸。”
司棋答是,勒住缰繩,抖了一馬鞭,原本朝東的車駕進了坊間悄悄拐了一個彎。
曲江正繁花似錦,煙波蕩袅,絲竹弦樂,斜陽之下,碎金一片,美得不似人間。一座雕梁畫棟,處處精挑的宅子正對着那如雲花海,可惜主人不複從前,駐足再久也聽不到梨園歌聲。
崔如意出神地盯了一會兒牆角冒出來的一抹青色,配着風化褪色的朱門倒是好看。
司棋敲了敲門,等了等,許久,門縫吱呀呻吟,漏出一個鬓發稀疏的腦袋。
圓臉老頭眯着眼使勁兒瞧,納罕道:“兩位法師登門所為何事啊?”
崔如意端出一個和善的笑,溫聲說道:“小道在華陽觀受符碟,老丈見諒,适才小道在放紙鸢,那絲線卻被絞斷,紙鸢也不小心落進了貴府之中。原本不該叨擾,隻是那隻風筝是為長輩祈福放的,不可輕易舍棄,這才來冒昧敲門。”
老頭“啊”的張了張口,猶豫了一會兒,問道:“原來如此,可知是掉落何處?”
崔如意說:“庭樹之下,綠瓦之上。”
老頭退步開了門:“進來吧。”
崔如意道了句謝,從正門而入。
這座宅子已有百年曆史,當年紅極一時的樂師常在這亭閣樓台間演奏筚篥羯鼓等胡樂,一舞動天下的江南美人也曾在此淋漓持劍,彙聚天下名人雅士于一堂,吟詩作對,舉杯邀月,醉卧花間。寒來暑往,那些人世早已作土,隻留下這荒頹庭園,傷心舊物,猶如盛世遺落的冷宮。
再加上如今的主人失意避世,偌大園林雜草叢生無人打理。行走其中如深林幽徑。
崔如意和司棋兩人默默打量着,老頭突然咳嗽了幾聲,司棋連忙扶着他在石凳坐下。正巧從一旁走來一個垂髫童子,喊了一聲“耶耶!”
老人伸手摸了摸童子的頭,叫他煉兒,“耶耶不是讓你跟着世子嗎,怎的一個人在這兒?”
煉兒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頗有些耍賴道:“煉兒是好好跟着世子啊,可是世子‘嗖’的一下不見了嘛,耶耶,煉兒腿不夠長才跑不快的,你能不能跟安大娘說多給我留些骨肉湯……”小孩突然住嘴,悄悄看了眼崔如意和司棋。
司棋面色冷淡不改,崔如意對他一笑,小孩看了卻直接躲到了老人身後,又伸出半個頭咬唇看她。
老人無奈道:“不像話,多大了還這樣不知禮數!這兩位是華陽觀的道長。”
煉兒依舊扭捏。
突然,他眼睛一亮,一聲歡呼就要出口,又用打了補丁的袖子緊緊捂住嘴。
小孩動作又輕又快,卻依舊逃不過崔如意的眼睛。她回身一看,什麼都沒有,隻是林間飄落了幾片竹葉。
詭異的寂靜。
崔如意閉上眼睛,捕捉那風聲糾纏間一縷不同的節奏。不一會兒突然從袖口裡拿出一個彈弓,從花盆裡撿起一顆較為圓潤的石子向着某個方向射去。
隻見一個少年從那顆石子彈去的地方突然出現,雙手緊抱胸懷地跳出來,雙腳落地悄無聲息,卻穩穩當當,不禁讓人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