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被這雙冰涼的手給凍住了,她想,元妃和她都有一個重大的誤判。
她不明白這戰栗來自何處,因為她沒見過被這雙手的主人以點點寒星瞄準的樣子。
小孩的感知更為靈覺,煉兒那麼怕她,或許就是因為察覺出這位總是挂着溫柔笑意的仙子身上的血腥氣。
崔如意是親手殺過人的。
李璧收她為徒,不隻是讓她學玄教諸事,他教的是讓如意作為一個女子,即使在亂世也能活下去的本領。
殺生的界限其實很模糊,她為了飽腹捕魚吃是殺生,練箭射鷹也是殺生,雪地揮劍自保斬瘸腿老狼還是殺生,她救一個孤女殺兩個遊兵更是殺生。随着她的箭發得越多,對殺戮的抗拒便淡得越快,對生命的敬畏則越來越少。
這是常人不會觸及的世界,隔絕兩邊的是人對未知的恐懼。
春雨木着嘴角,尴尬笑說:“娘子這話奴婢聽不明白。”
崔如意也笑了笑,繞過她回到坐席。
元妃見二人神态異樣,動作一頓,用眼神示意春雨,春雨不敢看她,隻低頭搖了搖。
元妃臉色一沉。
坐她身邊的崔如意突然想要站起來,元妃下意識的按住她的手,卻反被崔如意狀似親昵地反扣在案幾上。
“春雨,還不快點過來服侍崔娘子!”
元妃知道崔如意是不肯順她心意配合了,擔心她此時做出什麼舉動驚到旁人,于是低聲輕斥。
崔如意卻轉頭對她一笑:“姨母何必興師動衆,驚擾了聖人,姨母必是無恙,聽你吩咐的宮女卻不能不受罰,到時候姨母的賢良之名又如何自處呢?”
這話落在春雨耳朵裡,動作顯然遲疑了。
趁這時刻,崔如意舉杯站了起來,對着已經醺醺然的皇帝道:“陛下,請讓如意敬您一杯。”
皇帝反應有點慢,看了半天,含糊道:“如意?是你啊……”
“如意要恭喜陛下,陛下登基十餘年,如今四方平定,不起戰亂,百姓安居,這全仰賴陛下之功勞。”崔如意也驚訝原來自己講起阿谀之詞如此流暢,但是仍要繼續講下去:
“今夜良宵,花好月圓,如意想起阿娘留下的一幅畫卷,上面畫的便是阿娘少年時與兄弟姊妹們秉燭夜遊的場景,見者無不動容。阿娘雖去,但是陛下和元妃娘娘依舊待如意萬分親切,不僅為如意做笄禮,還讓如意有機會登上這手可摘星的高台,享用美酒美食與無邊風景,如意十分感念。惟願陛下千歲萬歲,歲歲有此良宵。”
李穆閉上眼睛,沉吟:“‘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他大笑幾聲:“如意,你說得很好,不愧是華陽的女兒。”同樣的機敏善察,總能說出讓人讨厭不了的話。
崔如意又福了一福。
皇帝設家宴,席上卻隻有一些年輕後妃,連皇子王爺都沒入宮,或是有心結,猶豫相見。然而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誰人不想要天倫之樂?于是她用母親來喚起皇帝的手足之情,自然而然接到皇帝今夜挂念的話題。
元妃僵僵一笑,附和道:“如意的确貼心,這樣一個妙人兒,臣妾簡直不忍放她出宮去。”
皇帝道:“她若願意,自然是好。”
元妃一喜。
那人卻又大手一揮:“隻是你宮中事務繁忙,她一個小輩呆着也是無趣,不如多賞賜些東西,令她早些回家去和家人團聚。”
他含笑看着低着頭的崔如意,說:“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崔如意隻說:“多謝陛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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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洹近來很煩,林良娣總是跟他說太子許久沒來看她,讓他多去找阿耶聊聊。
“歡郎,你功課上是不是又懈怠了,翰林院的師父仿佛許久沒有誇過你了?”
李洹一窒,心中生出許多無奈和憤懑,然而面對那張熟悉的臉,隻是悶悶地說:“沒有懈怠,郭祭酒最近忙于與同僚制定科舉考題,隻令我們自行溫習罷了。”
林姝卻仿佛笃定他在說謊:“你若是勤用功,即便隻是溫習又如何,怎麼沒個老師看出你的進步?”
李洹被這眼神刺傷。
太陽逐漸灼熱的光線透過雕花紗窗在腳邊留下烙印,少年穿着華貴的圓領長袍,裡面是嬷嬷擔心他晨起練功會冷而加上的松江棉内襯,此刻燙得他汗流浃背。
他猛然擡頭:“進步如何,退步又如何,母親莫非以為老師在阿耶面前替我美言幾句,他就會從春甯殿搬到清仁殿嗎?”
春甯殿是太子妃謝思住的地方。
謝思出自南朝士族陳郡謝氏,才貌雙全,嫁給太子李讓後一直鹣鲽情深。可是她自從流産之後便一直身體不好,時常神思恍惚,而太子也并不嫌棄。太子黨的人上言說太子有宣帝故劍情深的影子,仁義孝悌,可堪大任。
林姝則原本隻是萬年縣的一個屠戶女,因為生得異常貌美而被選入太子府做侍妾,一朝生下李洹,受封為太子良娣,家裡兄嫂也因此得賞,兄長林虎當上了掌管城防設施的典倉,官位雖小,油水卻豐厚。
林姝知道自己是以色侍人,也自得于自己的容貌:明明生在那樣腌臜的地方,卻水靈鮮嫩得仿佛侯府貴女。自她長開以來,左鄰右舍的年輕男子總想與她調笑,若是能得她瞪眼嬌斥幾句,心裡更美。
林姝清楚這些人的心思,過了那陣勁兒後反而收斂起性子,對他們不理不睬。她隻有這樣,那些人才知道她高攀不起。兄嫂也有意待價而沽,有人上門做媒隻用“自家妹子多留幾年也不妨事,總歸養得起”來打發。
終于,她等到了太子府的宮人,也順利進入了這座曾經神秘的宮殿,沒等多久,那個年輕英俊的男人來到她面前,成為她夢寐以求的郎君。
這些順遂和滿足讓她選擇性忽視了太子的欲說還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