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出西市,東宮派人來接李洹。聽到是林良娣找他,李洹眼中的光悄悄一暗,自顧自笑了一聲。
回到東宮,他已經習慣了謝思住所早早的熄燈,好在那個熟悉的地方總是有人等着他。
李洹精神一振,在廊下撫去身上的積雪,剛要叩門,殿門已自己打開。他微微一笑,跨進門,正要喊林良娣,卻聽到幾個陌生的聲音。
“哎呀,郡王殿下回來了!”
熱絡的聲音讓李洹的笑容漸漸收了回去。
殿内燈火明亮,林良娣的身邊圍着林虎的妻女。舅母夏氏見他進來,眼神中透着幾分期待,連忙暗中用目光示意幾個女兒。
林大娘子一看見李洹就紅了臉,垂首低眉地不肯擡頭,林三娘子年紀尚小,弱弱怯怯地喊了一聲“殿下萬安”。林二娘子倒是大大方方,她容貌雖不及長姐,眉目間的靈動之态卻生肖林良娣,看着比大娘子還顯眼。
且見她上前一步,身姿袅娜地朝李洹側身一福,聲音甜脆:“郡王表哥萬安,外面的雪這麼大,您快坐下烤烤火,喝杯熱茶暖暖身吧!”
說着竟又貼近了一些,讓侍女給他脫去披風,遞上手爐之類的,舉止殷勤卻不失分寸。隻是不知薰了什麼香,從她身上緩緩逸出,甜絲絲地充斥在暖烘烘的室内,熱騰騰地湧上來,讓人不覺有些窒悶。
李洹眉眼微微動了動,退了一步,仿佛又從那個充斥着酒粉紅脂的席上脫離出來。
他先朝林姝和夏氏行了拜年禮,又對林姝說:“母親找我何事?”
林良娣笑得神秘,隻向他招手,“歡郎,快來坐下,讓你舅母看看你。”
林二娘子笑臉一僵,很快又調整好了表情,嬌俏依偎在林良娣身邊,說:“許久未見表哥,險些都認不出了呢!”
林良娣梨渦深深,看着李洹在窗邊坐下,滿眼寵溺,“他呀,這一年長得快極了!我日日看着原本還不覺得,忽然有一天才發現,他站起來竟隻比太子殿下矮了半個頭!”
她饒有深意地掃過李洹的下颌,想起他秋狝回來時那裡還留着淺淺的青印,略略一笑,怕他羞惱,沒有說出來。
孩子長大了,總要顧及他的顔面。
李洹垂眼,撣了撣衣袖,推辭道:“适才喝了酒,身上氣息渾濁,就不久坐了。母親若無要事吩咐,孩兒就告退了。”
林良娣似乎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隻說:“不打緊的,今夜上元節,誰家桌上沒喝點酒。你既回來了,也别空着手出去。”
她向侍女遞了個眼神,侍女立刻捧上一件金翠輝煌、碧彩閃灼的裘袍。
李洹擡眸看了看裘袍,又轉向林良娣,“這是?”
夏氏抿嘴一笑,“這是昔日波斯國進貢的雀金呢,用孔雀毛拈了線織成的稀罕物。你舅舅因緣巧合得了這件寶貝,自是歡喜得不得了,但他豈是藏私的人?心心念念着要獻給殿下。”
她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帶着幾分慈愛與感慨,“原本他今日是要親自來的,隻可惜身子不好,怕病氣驚擾殿下。我臨出門前,他還千叮咛萬囑咐,言語間好似回到從前,那時候,殿下還是個小小的孩子,最喜歡讓舅父抱着舉高高呢……”
林良娣聞言輕笑,似是憶起往昔溫情,目光卻不忘緊緊盯住李洹的神色。見他沒有立即回應,她也歎了口氣,語氣柔婉中帶出些許惆怅:“歡郎,你舅舅待你的心意,我們都看在眼裡。上回的事,他是有錯,可到底也算不得什麼大錯,何至于此,将他的官職都降了,調去外縣?你不知道這大半年來,你舅舅心裡有多後悔,有多苦悶。”
李洹聽她們一唱一和,從鼻息中發出一聲輕笑,“母親想我怎麼做?”
林良娣聽他語氣似有松動,心中一喜,語調不由放得更緩更輕:“朝堂男人們的事我不懂,隻是你舅舅這些年累壞了身體,現在也該享享清福,官職不必太大,但總要與先前差不多才好。”
李洹端起一杯醒酒茶,聲音平靜得聽不出情緒:“這些要求,母親直接與我的幕僚交代便是。還有别的事嗎?”
林良娣一怔,顯然有些把不準李洹的态度。這一年來,她也察覺了母子間不再像從前那般交心,但她隻當是孩子長大了,性格變内斂了而已。
夏氏在一旁見狀,連忙上前替她倒了杯茶。林良娣接過茶盞,心裡暗自思忖,想着反正說一件也是說,說兩件也是說,不如一鼓作氣。
“王府的嬷嬷說,以往太子殿下在你這個年紀已經開始納妾,我問過太子殿下,他說……”
林大娘子在一旁靜靜聽着,見他雙眼掃過來,連忙慌亂地避開視線,耳尖發燙,低垂的眼睫輕輕顫動。
他如今竟已經長成了這個模樣,她從來沒見過一個男子也能生得如此如珠似玉,明麗中透着勃勃英氣。
她一想到未來可能發生的事就臉紅心跳。
“呵。”一聲低沉的笑聲忽然從李洹口中逸出,像一根無形的弦輕輕撥動了空氣。
李洹站了起來,打斷了林良娣接下來的話:“我的婚事,早有聖人安排,母親不必費心。時候不早了,母親早些休息。”
他故意将納妾和娶妻混在一起說,不等林良娣的辯駁,随後,他拿起方才脫下的披風,自顧自披在肩上,連看都未看一眼那件嶄新的雀金裘,邁步離開了殿内。
此時,天上依舊飄着細細的白雪,夜幕如墨,唯有遠處的燈火映出一抹微光。李洹在庭中行走,寒風正吹得他面上發冷,忽然耳邊傳來一聲巨響。
他循聲擡頭望去,隻見空中綻開了一朵巨大的煙花,絢爛的光芒像無數星光灑落,瞬間點亮了夜色。煙花消散後,空中又恢複了一片寂靜,唯有飄雪仍在漫無目的地墜下。
他駐足片刻,似是被這短暫的熱鬧打斷了沉思,随口問身旁的侍從:“往年上元節也這麼熱鬧?”
那侍從是自幼跟着他的,名喚彥青,知道李洹過去鮮少外出,尤其是上元節這種時候,常被林良娣催促着早早歇息,從未真正參與過節日的熱鬧景象,便笑着答道:
“是了,殿下,上元節一向最是熱鬧的節日。張燈五夜,滿城火樹銀花,還有人精心制作巨大的燈輪、燈樹和燈柱。商販們沿街叫賣肉圓、油錘和面繭,吃下肚又香又暖身。還有踏歌的踏歌,耍百戲的耍百戲,熱鬧得不得了!”
彥青搓了搓手呵氣,指着天邊漸漸黯淡下去的煙花,又道:“您看,這不過是剛開頭,過會兒各個道觀會放天燈,那才是最美的景緻呢!通宵達旦地賞樂,才是上元節的規矩。”
李洹微微側頭,望向彥青所指的方向。天燈未起,遠處街市的燈火卻已明滅成片,風中隐約傳來的歡聲笑語夾雜着鼓樂聲,襯得這夜格外生動。
他将披風收攏,腳下掉了個方向。
彥青一愣:“殿下,現在還要出宮嗎?”
“去看看你說的天燈。”
“是,是,快給殿下備馬車!”彥青踢了一腳小侍童,小童子“哎”了一聲就要跑去。
李洹卻擡手止住,“不必了,在車裡看有什麼意思。”
他蓋上披風的兜帽,将臉藏進深深的毛絨裡,隻讓人牽了馬出來,轉身往側門走去。
東宮側門出來,通往城東的天街,東市就在不遠的地方,雖然沒有西市熱鬧,但是也有不少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