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放晴了好幾天的清河鎮在子夜時分迎來了一場罕見的暴雨,風雨肆虐,吹得枯樹翠柳競折腰。
進了賭坊的崔玉生并沒有延續白天的好運氣,非但沒有他所想的翻本,就連帶來的本金都全賠了進去。
賭徒的心理就是輸得越多,越想要翻本。
沒有勸他及時收手,反倒火上澆油的劉慶湊到早就賭紅了一雙眼的崔玉生耳邊,引誘着:“崔大哥,我覺得你現在隻是差了點兒運氣,說不定馬上就能逆風翻盤了。我認識一個放高利貸的,他的利息小,你隻要在三天内把借的錢還上就不收你利息,要是三天後還還不上,也隻是象征性的收你百分之一的利息,你看,要不要借點。”
“不過他那裡雖然沒有利息,卻得有東西抵賬,我記得你有個藥鋪,還有個宅子。隻要你把這兩樣抵押了,我就馬上借你一千兩銀子,到時候崔大哥不單單會翻本,說不定還能在京城買一套房。崔大哥,要是你選擇在這個時候收手,那不是正和給你送錢的财神爺錯過了嗎。”劉慶說的話很有技巧,并且每一個字都撓到了崔玉生最不服輸也心癢難耐的位置。
他前面每次都是逢賭必赢,怎麼可能會輸錢,這輸錢必然是一時的,隻要再給他一筆本錢,他絕對會逆風翻盤。
崔玉生回想起說要同自己和離的玉娘,心口如壘石塊,她肯定是因為自己是個沒錢的窮大夫才會這樣!
“崔大哥,隻要你簽了這張借條,小弟馬上就能為你借到一千兩銀子。”劉慶笑着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借條遞過去,“你想想,這區區一千兩,隻要崔大哥您赢了一局,這借的錢何愁還不了。”
哪怕賭紅了眼睛的崔玉生仍殘留着最後一絲理智,“這利息當真如你說那般。”
劉慶見他聽進去了,笑得越發真誠,“當然,我都認識崔大哥那麼久了,哪裡會騙崔大哥,要不信,你可以看看這上面寫的條款,小弟我保證整個清河鎮都找不出第二家如此公道透明的人。”
崔玉生接過欠條,發現上面所寫确實如他所言無二,隻是,他仍心存猶豫。
要是真借了高利貸,那将是徹底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崔大哥還在猶豫什麼,你難道不想翻本?不想把輸的錢全部赢回來嗎。”
“要小弟說,錢财乃身外之物,人最重要的是及時行樂,相見且歡娛。崔大哥前面都輸了那麼多把,下一把一定會否極泰來,逆風翻盤。”
本就意志不算堅定的崔玉生在他三寸不爛之舌的勸說下,徹底打消了最後一絲猶豫,提筆落字。
很快,那張借條送到了謝鈞的書房中,暖黃燭光下将薄薄的一張欠條染上了妖異的鮮紅色。
好似那不是普通的一張紙,而是一條被逼到絕路的生命。
從外面回來的白簡把往下滴水的油絹傘置于門外,取出從京中快馬加鞭送來的密封,“大人,京中來信,說是讓您盡快回京。”
正提筆作畫的謝鈞眼皮半掠,“可有說過所為何事。”
白簡搖頭,“恐得要大人回京後才得知。”
謝鈞擱下手中作畫的紫毫湖筆,走到窗邊推開支摘窗,任由雨水滴打飄落入内,洇濕了一角深青衣袂,眼眸半眯,“你說,這場雨會下到何時。”
白簡搖頭:“興許明天,後天,也許大後天。”
“兩天,足夠了。”
對于崔玉生又沒有回來一事,玉荷已經看開了,她如今想的隻有盡快拿到和離書,脫離崔家。
對于她以後想做什麼,她已經想好了,先去租個房子,或是離開清河縣。
因着昨晚上兒媳和兒子要鬧和離的崔母一夜沒睡,今早上見她下着暴雨還要出門,難掩擔憂:“玉娘,外面下那麼大的雨,你出去做什麼。”
“我要去回春堂一趟。”
“什麼東西值得你冒着大雨還去,要是不急,等雨停了再去不行嗎。”
“不了,我去去就回,母親不用擔心我。”
她去回春堂确實是要拿東西,也要去書店一趟找本朝律法典籍,好從中找出助她脫離崔家的法子。
因落雨,今日來回春堂抓藥的人并不多。
并不想和崔玉生碰面的玉荷叫了宋明出來,讓他去拿自己放在藥櫃最下面的藥箱拿出來。
宋明撓了下臉,說,“師娘,師父今天沒有來藥堂,要不你自己進來拿吧,我還忙着要給病人煎藥。”
聞言,玉荷柳葉眉擰起,“你說他沒有來藥鋪?”
提起這個,宋明垂頭搭腦中帶上一絲怨氣:“不止是今天,師父都好幾天沒來了,導緻李大夫的怨氣都加重了。要是師父再不回來,我都得擔心李大夫要撂擔子不幹了。”
李大夫年歲漸高,去年就提過辭去坐堂大夫一職,好回去頤養天年,隻是被她勸了下來。
回春堂是公爹留下的,在崔玉生學成後那是恨不得日夜都泡在回春堂,就連當初他們成婚時也才休息了一天。
她當時還不滿他在新婚第二日就回到回春堂坐診,那時他給的解釋是。
我是能休息,但病人他們等不及。
我既當了大夫,首先是要把救死扶傷放在第一位,家是小愛,治病救人是大愛。
這樣的一個人,居然會一連好幾日不來坐診,對于玉荷來說簡直是匪夷所思。若是換成之前,她還會勸他約君切勿負初心,現在的她隻會尊重他的選擇。
想來在他的心裡,已經有比回春堂更重要的存在了。
宋明撓了下臉頰,有些尴尬:“師娘,我這裡有些忙不過來,你要是沒事的話,能不能麻煩你進來幫一下。”
玉荷的身體比大腦要先一步應下。
李大夫見她進來幫忙,也僅是冷哼了一聲。
他雖認為女人學醫有違女德,傷風敗俗是為不恥,但在玉荷遇到難題時也不會冷嘲熱諷,而是為她解惑。
有時候人一旦忙起來,連時間都會溜走得格外快。
等送走最後一個抓藥的病人後,天已經徹底暗沉了下來。
覺得一天下來,累得骨頭架子都散了的宋明連忙道謝:“師娘,今天真的謝謝你了,要不是你,李大夫肯定會生氣。”
取了傘的玉荷輕輕搖頭,“你回去的時候注意安全。”
“會的,師娘明天見。”
“明天見。”
撐着油桐傘的玉荷回來時,崔家大門外已是挂起了兩盞燈籠用來照明。
等在檐下的崔母見她獨自一人回來,眼中閃過一抹失落的伸長脖子往她身後探去, “玉娘,玉生沒有和你一起回來嗎。”
玉荷并沒有告訴婆婆他沒有在回春堂,而是尋了個理由:“他有些病理沒有弄明白,說今晚上不回來了。”
“唉,你說玉生這孩子他是怎麼想的。”崔母有心要說些什麼,隻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還是得等玉生回來後問一下,要是他真做了對不起玉娘的事,哪怕他是自己生的,她也不會放過他。
本以為這場雨在第二天停下,誰能想到連綿不絕的下了三日。
這三日裡,玉荷白日裡趁着崔玉生不在時來到藥鋪幫忙,夜裡借着一盞豆油,翻閱婚嫁妻離條律。
對于崔玉生去了哪裡,她并不關心,說她心狠心硬也罷。
她和崔家的緣分,許是斷了。
“誰啊,大早上的就敲門,是有什麼事嗎。”因着兒子好幾日不歸家,從而變得少眠多愁的崔母聽到聲音就過去開門。
走過去,将門拉開。
門外站着的是好幾日不見的崔玉生,男人似許久沒有梳洗了,胡子邋遢,身形萎靡,眼下挂着烏黑的眼睛裡纏着一圈又一圈的紅血絲,頭發幹枯不見光澤柔順。
猛地一瞧,還以為門外來了乞丐行乞。
險些吓了一跳的崔母正想要問他這幾日去哪裡了,門外又迎來了一夥人,吓得崔玉生如驚弓之鳥将大門反鎖起來。
他的嘴唇動了動,又似被掐住脖子發不出半點兒聲響。
“玉生,怎麼了?”并沒有看見門外還有人的崔母見兒子狀态不對,很是擔心。
崔玉生舔了舔幹涸起皮的嘴唇,嗓子發啞得似半個月沒有澆水的枯苗,“沒什麼,我餓了,早飯做好了嗎。”
“早就做好了,本來是想讓玉娘送到藥鋪給你的,誰曾想你自個回來了。”崔母笑道,“好了,你先進屋裡換下衣服,就算藥鋪再忙也不能不回來,瞧你,現在都瘦成什麼樣了。”
在賭場待了好幾天的崔玉生準備回房間拿衣服,正好撞到要出來的玉荷。
兩人沒有問好,目光也未相交,猶如陌生人。
崔母目睹着這一幕,張唇勸道:“興許是玉生最近心情不好,等過段時間就好了。他也是,既是兩口子,就算有什麼矛盾說開了就好。夫妻床頭吵架床尾和的,日子能過下去就行,誰家夫妻不都是這樣稀裡糊塗過下去的。”
最近幾天婆婆總在旁擊側敲的讓他們和好,但破碎的瓷器就算黏起來也會有縫隙,何況是活生生的人。
崔玉生進去換衣服後,才剛關上的大門又響起了拍門聲。
崔母眉心一跳地想到了玉生回來時的狀态很不對勁,回首間正對上一向冠不正衣不潔不出門的玉生披頭散發,衣冠不整上是滿臉的凄然恐懼。
此間門闆被拍得哐哐作響,搖搖欲墜得要在下一秒四分五裂。
“玉生,你告訴娘,你在外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伴随着崔母喉間生哽落下的是,那扇搖搖欲墜的大門終被人用力踹開。
木門墜地,碎屑橫飛。
“崔夫人,不如讓我來告訴你,你的好兒子在外面做了什麼。”為首的張大擡腳踏進院子,如逛自家後花園一樣悠閑,“崔大夫,你借了我一萬兩銀子,說好三天後還的,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你錢準備好了沒。”
聽到一萬兩的崔玉生的腦子嗡地一聲炸開,似不敢相信這個天文數字,“什麼,一萬兩銀子。”
随後搖頭否認,“不可能,我根本沒有借那麼多。”眼神蓦然變得兇狠,“報官,我要報官舉報你們違法放高利貸,讓縣太爺把你們都給抓起來。”
“對,沒錯,我要報官!”
張大毫不懼他的威脅,眼神如看跳梁小醜般擡腳踹倒院中木架,“告啊,有本事你就去告官,看官老爺到底是站哪邊。”
“要是崔大夫真告了官,這縣老爺一查,說你除了賭博之外還幹了其它事,你瞧,他先抓的是你,還是我。”
“一萬兩。”聽到兒子欠了一萬兩銀子的崔母五雷轟頂,顫顫生巍,“你們是不是在诓騙老婦,我兒子一向聽話孝順,怎麼可能會欠那麼多銀子。”
一萬兩銀子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玉生哪裡會欠那麼多錢。
張大獰笑着刀疤臉展開手中借據,“這可是令郎親自畫押的手印,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哪裡還有假。”
崔母望着上面屬于玉生的字迹,竟是再也承受不住打擊暈死了過去。
現在所見皆為噩夢,若非噩夢,她一向乖巧聽話,踏實能幹,且從來不讓自己操心的兒子怎麼會去賭博,還欠下了一萬兩銀子的高利貸。
等她醒來,醒來後一切都會恢複原樣了。
“娘,我錯了,我知道了錯了。”崔玉生看着暈過去的母親,崩潰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抓着自己的頭發。
他不明白,事情為什麼會走到了這一步。
如果他沒有去賭場,把錢輸完後就及時收手,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可是現在的一切都沒有回頭路,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後悔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