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靜卧在榻上,神情疲憊,卻仍然撐起身子,叫宮人将兩人引至近前。
“過來。”太後朝江流招了招手。立在一側的李靜遙同李承允對上視線,退下了。
江流上前,剛想跪下就被太後伸手扶起。
“你瘦了。”太後望着她,良久後在緩緩開口。
江流身軀一陣,撲倒在太後懷中放聲大哭。
“挽月的事,哀家聽說了。”太後輕拍着她的背,另一隻手顫顫巍巍為她拂去眼淚。
“她是個好孩子。”太後輕聲道:“隻是生在這宮廷棋局了,便注定不得善終,你們都不是罪人。”
“可我不明白……她為何不早些告訴我,我從未想過害她死……”
“因為她知道,就算告訴你,也無力更改。”
“皇帝身邊不缺聰明人,缺的是甘願無聲無息沉在暗處,不問來處去向的影子,她做得很好。”太後頓了頓,輕輕撫上江流的手背:“可我看得出,她喜歡你。她做了很多違命的事,最後那一封信,就是她死前送來的。”
江流猛地擡起頭,心跳倏然停頓一瞬。
“她求皇帝放你自由。”太後望着她,緩緩道:“她說你曾為家族、為朝廷、為一切活着,卻唯獨沒有為自己活過。”
江流鼻尖一酸,身形幾乎不穩。
“那封信我看了很多遍。”太後似在回憶,目光溫柔地浮動着:“我也想了很多,為何一直将你留在王府,哪怕你入局受困,哪怕你夜夜難眠……江流,你怨過我嗎?”
江流想說話,卻發現喉頭像堵住了似的,隻能輕輕搖頭,眼淚終究還是止不住地流淌。
殿内寂靜,仿佛連風都收了聲。幾縷晨光穿過雕花窗棂,斑駁地落在榻邊的青磚地上,像極了舊夢未醒時殘存的光影。
恨一個人是需要力氣的,而她太累了,連力氣都沒有。
太後慢慢将她的淚擦去:“你若怨,我也認。可我希望能讓你知道,在這世上,還有人是真心希望你能不被任何人綁住,能活成你自己。”
“你是哀家看着長大的,自你父親走後……”
江流聽見這話,整個身子像被重錘擊中,她的指尖輕顫,餘光朝身後掃去。李承允立在殿外,江流什麼都沒看見。
“那日,皇帝召瑞王入宮,他說,江無均一日不死,邊境不安,朝局不穩。”太後頓了頓,眼神慢慢暗下去:“我知道他說的對。那是朝堂大勢,是整個皇族的命脈,是千萬人的性命。”
“可那一刻,我心裡卻想起的是你。”太後閉了閉眼,極力抑制心中翻滾的情緒:“你才八歲,站在你父親靈堂前,一滴淚都沒有,隻問了我一句——‘我是不是也要死?’”
江流的唇微微發顫,心口像被利刃生生剖開。那一幕她幾乎快記不得了,但太後卻一直記得。
“我不能讓你死。”太後輕聲道:“我不能讓你走你父親的老路,不能讓你也為一個理想,一場權謀而被活活吞掉。”
她話音稍頓,望着江流泛紅的眼眶,聲音緩緩轉低:“所以我答應了。我替你父親求了個體面,護下你江家僅存的一線血脈。你父親入土的時候,棺椁裡有他一身舊甲、一縷青絲——那是瑞王親自送去的。他是命中執行者,卻也是唯一落淚的旁觀者。”
太後終于伸手,撫上江流的頭頂,像極了母親在安慰受驚的孩子,那種溫柔不帶任何權勢,隻有多年不言的愛與心疼。
“對不起,我最終還是沒有護下你。”
江流咬緊下唇。
“瑞王從那日起便欠了你。我也欠。”她低低一笑,笑中卻帶着一絲疲憊的苦澀,“我看着你入王府,進後院,一步步走到今日……你成了哀家的執念,成了我午夜夢回時唯一會想的人。”
“你這些年太沉重了,扛着恩義,背着仇恨,但你不是工具,你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你可以自由地愛,自由地恨,甚至自由地放下、離開、重來。”
江流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徹底潰堤,她伏在太後膝頭,哭得像個失而複得的孩子。
“挽月不是為死而來,她是來提醒你:你還有活着的權利。”
江流泣不成聲:“太後……”
“哀家也要走了。”太後輕聲笑了笑,“趁着還能給你一點東西,便把自由還你。”
“你若願走,我命人放你出宮。你若願留,也要留得心甘情願,不為皇命,不為家仇,隻因你心有所向。”太後扶着她起身,語氣輕柔,“你的人生,不該是别人的債。”
“走吧,孩子。”她微笑着松手,“你不欠誰,也無需還誰。從今往後,風不催,雪不壓,自在一身。”
太後望着江流,沉沉吐了一口氣,像是終于能将那些年的郁結與掙紮吐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