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壯膽般的大喝貼耳炸響,早已适應周遭近乎死寂的謝行塵猝不及防,猛然被吵的恍了下神,于地上劃拉着排陣的指尖也跟着一頓,過了片刻,他才慢吞吞轉過臉來。
借着火光一掃,卻見來者正是不到一柱香前進樓的衆人。為首的山羊胡老道舉着個火折子,離他還有塊不短的距離。
隻是他這一回頭,身後走來的衆人裡攸地傳來幾道響亮的抽氣聲。
他們當中沒人瞧見過謝行塵的正臉,對他也無甚印象,隻知于這詭異的屏風中沒頭沒尾走了許久,眼前忽地于出現了個黑衣青年。
紅燭幽暗,一撮火苗搖曳出斑駁的影來,青年人坐在寒涼的地上,也跟着裹了一身寒氣,垂落在地的衣擺好似都要結出霜來。
燭台立的高,火光僅能籠住他一點,火折子的光也照不到他,青年大半張臉便都隐在投落的陰影中,僅有發尾的兩枚銅錢被火光撩到,泛起絲血紅的流光來。
這般一回頭,他那本就素白的臉近乎透出森寒來,帶着絲怪異的美感,活似隻勾魂的野鬼,扒伏在燭台下欲偷些香火來。
站在老道之後的是個和尚,冷不丁瞧了他一眼,登時頭皮一炸,脫口而出:“妖怪!”
謝行塵:“……”
這秃驢莫不是瘋了。
真是好笑,平日裡隻有旁人說他瘋癫的份,今日難得換他這麼說别人了。
那和尚猛一聲大喝,謝行塵自然也多瞧了他一眼。
見那和尚沒穿袈裟,隻穿了身灰黃的粗布僧衣,頗有些髒舊,脖子上挂着串不算圓潤的木頭珠子,看樣子像是個無門無派的野僧。
果然同他所料不錯,這幫人皆是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的江湖術士,大約無甚真本事。
而再擡眼向和尚臉上掃去,謝行塵倏然一頓,微微挑了挑眉,卻沒做聲,轉而向那山羊胡老道臉上看去。
狀若随意般,将近前幾個瞧得見的幾人都看了翻,他一直未曾做聲,過了半晌,才揚起嘴角,緩緩勾出了個笑來。
人群裡有膽小的,忽然見面前勾魂鬼般的東西露出個怪異的笑,登時自脊背竄起股寒意來,抖着細伶腿,好懸沒當場尿出來。
下一瞬,一張黃符裹着風聲,“啪”的重重貼在了謝行塵腦門上。
謝行塵:“……”
多新鮮,競還輪到旁人朝他拍符了。
輕輕吐了口氣,他頗為無言的把那張符箓揭了下來,打眼一看——
好嘛,驅邪符。
這是真把他當孤魂野鬼了。
謝行塵抽了抽嘴角,曲指将那符一疊,不願多看一眼。
不為别的,這符畫得實在忒醜了。
他好歹也算是符法門出身,對符箓極是熟悉,手上這張符繪的歪七扭八,好似牙牙學語的小童畫着玩的,頗為傷眼。
畫的簡直比他寫的狗爬字還醜!
指尖撚着那張奇醜無比的符箓,謝行塵終是沒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來。
這一聲好懸沒給那幾個膽小的魂笑散了。
幾聲笑便能吓人好幾個跟頭——這若是說出去,約莫能吹半輩子牛了。
不過謝行塵還是在心裡給自己鳴了下不平,他平日裡雖是喜歡耍人,但方才的笑可當真不是為了吓唬人!
适才借着火折子的光,他粗略地掃了一圈,便瞧出些事來——
這幫人大約是活不久了。
同那縣太爺一樣,滿臉死相。
隻可惜這樣的在他眼裡就跟死人無甚區别。謝行塵自沒有同死人費口舌的喜好,随手将那符箓一丢,轉回身欲接着解他的陣來。
徒留下一幫人于原地面面相觑。
背後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似是有人還欲找法子來驅他,隻是尚不等使出神通來,忽地插過道清朗的聲音,輕喝道:“慢着!”
接着,一陣腳步聲于身後響起,不緊不慢地走到謝行塵身後站定。
“這位小友,此地寒涼,莫要凍壞了身子。”那道清朗的聲音再度傳來,已然貼在身後,甚是好聽,“小友若是乏了,小生不才,可借一臂之力,待小友尋到暖些處再歇息不遲。”
單聽聲音,一股溫文爾雅之氣便已攜來,沁人肺腑。謝行塵頓了下,慢吞吞轉過身去,入眼便是一隻骨節分明的手遞至面前,似是要将他拉起來。
但他好似全然未曾瞧見般,并未立刻搭上那隻手,而是順着那隻手一路擡眼,向來者面上看去。
卻見來者竟是個書生,裹着身頗為素淨的天缥色袍子,正微微欠着身,一手執扇,一手伸出。
溫雅和煦,叫人如沐春風。
而瞧見這書生的臉時,謝行塵卻倏然微微張大了眼——
他好似……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那書生生的甚是養眼,白淨的面皮,一對丹鳳眼,滿身的書卷氣,隻是一對眸子卻極黑,明明行至燭火前,卻仍舊透不進去一絲光來,無端叫人心悸。
說來這書生也算是看一眼便能記住,可謝行塵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尋了半天,卻全然尋不得他。
那股突然湧現的熟悉感似清晨的薄霧般,若若即若離,欲伸手抓住時,就自指縫間輕飄飄流走了。
當他仔細望着那書生時,熟悉感已然消散的無影無蹤,好似方才心尖猛然的抽動隻是個錯覺。
不知為何……他竟有絲怅然若失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