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鬼新娘便是魂魄不全,遂困于人間,超生不得。
而讓謝行塵頗覺吊詭的是,這鬼新娘殘留的魂魄正是怒、哀、懼、惡四種。
魂魄離體後,其三魂七魄化作火狀,三魂浮于百會之上,七魄自印堂起環顱而繞,各有順序。現下這鬼新娘僅存四魄正處于怒、哀、懼、惡四魄之位。
難怪這鬼新娘怨念深重,這簡直就同那屏風陣般,專為積攢怨氣而做。
就好似魂魄被人給打散了,又專挑那承載怨氣的四魄強塞回了體内,故成為兇屍厲鬼,為禍人間。
“……”
“啧啧……”見此情形,謝行塵老神在在地兀自咋舌片刻。
隻是尚不等他搖頭晃腦的咂完嘴,腦海中忽地電光一閃,蓦然竄出個念頭來——
此地有個被人強做出來的鬼新娘,豈不是還會有個鬼新郎?!
這念頭一出,四下好似又驟然陰寒了幾分,涼意順着鞋面一股一股直往上湧。
不過謝行塵仍被金光熠熠的符箓護着,倒不慌張,而是當即轉身,向那個該放着新郎官的棺材走去。
行至棺材近前,他又燃了張火符,俯身先沿着棺材邊緣看了一圈,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這棺材完好無損,以黑漆仔仔細細塗了一層,棺身未有半點損傷,不必說劃痕一類了,連點小刮擦都沒有。
謝行塵眉心微蹙,擡手一張符箓送出,轟然一聲巨響,又将那新郎官的棺材闆掀了個底朝天。
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好端端一間靈堂已然叫這位葷不忌的仁兄砸了個徹底。看這架勢,約莫給他個鏟子,他能給人祖墳都掘開。
掩着口鼻待煙塵散去,謝行塵探頭往那棺裡一瞧,不由得有些驚詫地“嗯?”了一聲。
隻見那棺材中安安靜靜躺着個男子,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身着大紅婚服,以金絲繡滿了四合如意紋,雙臂自然垂于身側,阖着雙目,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護了肉身,若不是男子面上白的瘆人,胸膛也沒個起伏,當真如同睡着了一般。
新郎官規規矩矩躺在棺内,安安靜靜,絲毫未有要起屍的架勢。
這倒是奇了。
謝行塵頗有些驚訝,他還不信邪,翻手一張符箓直擊那新郎官腦門,接着一句咒文誦出,同對那新娘子相同,單手掐訣二指對那黃符一點。
“……”
指尖點着符箓,他僵着這個姿勢等了半晌,卻什麼都未曾發生。
别說起屍了,這新郎官可是死得自在,連一點殘魂也沒留下。
見沒有效果,謝行塵擡手揭掉那張符箓收于懷中。可自始至終,他擰起的眉心都未曾舒展開。
怪哉怪哉,為何這新郎未被做成兇屍?
自那屏風陣至這鬼新娘,他明顯能覺出布局之人道行頗深且心狠手辣,一環套着一環近乎毫無疏漏,要說良心發現放新郎一馬肯定是無稽之談,覺着麻煩或是難做不出來更是絕無可能。
除非……
不是做不出,而是已經不能做了。
縣太爺家這位公子早就死了。
不單早就死了,隻怕是建樓之時連頭七都過了,魂魄一腳踏入輪回,早已招都招不回來了!
一瞬間,此行諸多古怪乍然連于一處,恍若寂寂黑暗中忽顯了光亮,長夜中那張碩大的蛛網也驟然露出了形來。
喜堂、陰宅墓地的風水之象、新娘子的白蓋頭……
諸般詭奇,盡數指向了一處——
“冥婚……”
謝行塵喃喃出聲。
若是他所料不錯,那縣令家的公子尚未娶親之時便已橫死,這活該遭雷劈的縣令就想了這麼個天打雷劈的損招,不知從哪尋到個姑娘同他那死兒子配了陰親。
所謂的算命先生八成便是聽聞此事趁虛而入,以助縣令尋寶地配冥婚為由,将此地布做了自己的棋盤,叫縣令诓了些人進入此地滋養邪物,縣令莫名進了樓内八成也是算命先生的手筆。
最終,這縣太爺好巧不巧死在了被他親手所害的姑娘手中。
“……”
一切盡以理清,謝行塵曲起個指節頂在太陽穴上,無言半晌,最終啞然失笑。
這還當真是天道好輪回。
複又兀自沉默半晌,謝行塵終是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整件事已然明晰,卻仍有些問題于他腦海中盤旋——縣太爺為何會來到樓中?算命先生又是何許人也?
這些問題隻有死人知道,那便隻能麻煩死人開個口了。
這般想着,謝行塵又慢悠悠踱到了那新娘子身邊,自舊布袋中摸出四張符箓來,以新娘子為中心,在其身側兩三寸之處圍了個圈來。
接着,他将腰間的舊布袋往地上一扔,俯身将空閑的手探入布袋中一劃拉,似是抓了個不小的東西般,直身向外一拉。
一扯一拉之間,他竟自那舊布袋中拖出了個一人高的引魂幡來!
他這舊布袋看着灰撲撲其貌不揚,卻是個難尋的法器,大名乾坤袋——顧名思義,自涵萬法,内納乾坤。不論多大的東西都能收入囊中,且極是方便,不消得念誦咒文之類,若欲取出其中之物,單靠一念之想便可從中取出。
多少修行之人擠破頭争搶不來的法器,卻随了謝行塵這麼個成日裡作妖的主,混了個灰頭土臉陳舊不堪。
若是乾坤袋有靈性,隻怕是要當場窩囊死。
某位沒心沒肺的仁兄卻毫不憐香惜玉,直接将乾坤袋往地上随手一扔便不在理會,而後口中倏然誦念起甚是複雜拗口的咒文,手中引魂幡随之蓦地搖晃起來。
霎時間陰風驟起,陰寒之氣陡然拔高了一節,哪怕謝行塵有符箓庇體也覺出寒涼來。
引魂幡每個輕飄飄地搖蕩都掀騰起一陣狂風,青年人立于打着旋的風中,玄色衣擺獵獵作響,好似披了身烏壓壓的黑雲,被風卷起飒飒流霧騰霭。
伴着勁風于咒文一道而起的還有漫天雜亂的嘶吼哀鳴,或哀或歎,或怒或怨,黑煙若魂靈般裹在凜風中,群魔亂舞。
引魂幡招來的殘魂怨魄齊齊化作沖天的黑煙,癫狂般尋着自己的肉身,黑滾滾自屋頂猝然籠個徹底,恍若瞬間便要傾軋而下。
隻是天不遂人願,謝行塵搖着引魂幡念了半晌,這新娘子頭頂還是隻懸着四簇幽微的火苗,絲毫未變。
直至晃的胳膊都有些酸了,謝行塵終是停了下來,有些不耐地拿引魂幡輕輕拄了拄地,聚攏而來的黑煙也倏然消散殆盡。
“啧……”
總不至餘下的魂魄直接給打了個魂飛魄散吧?
他咂了咂嘴,略有些苦惱的伸出個指尖撓了撓頭。
這般耗下去也不是辦法,謝行塵拄着引魂幡,歪歪斜斜沒個站像地立了片刻,忽地一側頭,向那現下放着縣令的棺材投去了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