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從道明縣發了筆小财,至今也過了多日,又是買馬又是吃住,道明縣那縣令随身帶的荷包攏共也裝不了多少,再撐幾日怕是要見底了。
掂着自己越發輕巧的荷包,謝行塵滿懷期待地望向殷召溫,沒成想後者略感莫名地搖了搖頭,淡然道:“沒有啊。”
“……”
說得那叫一個泰然自若、理直氣壯、心平氣和。
謝行塵好懸沒給一口氣噎死。
他仍舊不願放棄:“你都把道明的縣太爺滿門抄斬了,還不順手打家劫舍一番?”
“……嗯?”
回應他的,卻是殷召溫有些疑惑的鼻音。
“滿門抄斬?我何時有那般閑情雅緻?”有些莫名其妙地偏了點頭過來,殷召溫甚覺好笑地挑了挑眉。
“……”
謝行塵當即擺出副大失所望之色,沒骨頭似的把自己往床上一丢,歎着氣陷進了軟塌之上,心頭卻攸地一沉。
瞧姓殷的那樣,不像是在扯謊,那縣令的夫人究竟是怎麼死的?
小說家究竟何許人也?
兀自撇了撇嘴,謝行塵吐了口氣,擺做個“大”字橫在床上,心道:這道明縣可真是人才濟濟。
他本也沒指望能問出什麼名堂,殷召溫嘴裡幾分真幾分假還不好說,此番相問,隻當是聊勝于無。
默然半晌,謝行塵暗暗記下方才的一言一語,思緒尚未理清,倦意倒是先湧上了。
至烏郃城一路本就勞頓,一進城便又撞上各翻怪事,現下終于得了閑,不免困倦。
勉強拉出分神智,謝行塵複又轉頭望向了殷召溫,見後者已然支頭向窗外出神。
窗外,煙柳畫橋,雲霞散天,暖日映着繞了滿城的流水,小攤小鋪照舊開,行人照舊走走停停。
好似青天之上沒有睥睨世間的神仙,九泉之下也沒有孤雛腐鼠般的屍骨。
日子照舊過着。
“若是沒錢了……就将你那身衣服當了去……”迷迷糊糊之間,謝行塵不過腦子地冒了一句。
殷召溫:“……”
———
三日後。
天挂了陰,烏壓壓一層黑雲自高天蓋落,四下皆同擦了煤花般,不出多時,細細密密松針似的雨便落了下來。
土路上跑着輛馬車,很快便被水汽氤氲了一身,水腥味混着草木和泥土的氣息,自車簾縫隙中逸散而來。
車外一山一水、一花一樹皆似着了濃墨,倒是派煙雨如畫之景。
隻是車内的謝行塵臉上不太好。
說不太好都是好聽的,他那張臉差得簡直跟死了一回似的。
現下正擡手抵在鼻下,繃着嘴角一言不發,同先前活蹦亂跳的樣子截然相反。
不知為何,每至雨天,他總能聞到一股血腥味,混着揮之不去的血氣纏着水腥味,萦繞在鼻尖,久久不散,直叫人反胃。
照理講,他遇着的血染潑天之景也不算少,但摻在雨水中的血腥氣卻異常難捱。
雨點打在車蓋上,敲在他耳畔,卻同潑天血水滴落一般,活似正立在方屍山血海之中。
“……身子不爽?”殷召溫瞧見他面色不虞,不由輕聲問道。
謝行塵搖了搖頭。
“唔,那是不喜雨天麼?”風卷起車簾的一角,幾粒雨絲趁機飄了進來,殷召溫擡手掩住險被吹開的車簾,又緩聲問了一句。
謝行塵本能地搖了搖頭。
将将搖完頭,他便忽地頓了下,不免自覺好笑。
細細想來,自己明擺着就是不喜雨天,怎得還搖起頭來了。
血腥味一股股湧來,謝行塵終是沒解釋,兀自沉默不語,窩在軟墊上一動不動。
見慣了他成日挂着個笑臉沒心沒肺的樣,忽地變作這副默然之相,殷召溫不免有些不适應。
身側之人好似化作一方沉寂死水般,恍若是股道不明的孤獨之感混做一團囫囵塞入了個空殼子裡。
呆呆愣愣,近乎要将活氣盡數褪去。
對比他先前顧盼神飛之相,難免叫人心驚。
“……”
垂眸望了他半晌,殷召溫仍舊擡指抵着車簾,免叫雨珠刮進來。
便在此時,忽地自車前傳來了道呼喊,被風雨吹得有些模糊,斷斷續續飄入了車廂之内。
“诶——二位小公子!雨怕是要大了——前頭有個村子呐!不如去歇個腳避避雨吧!”
車夫的喊聲傳來,想來是被斜斜吹來的雨珠淋個不輕。
謝行塵好似将将被這喊聲叫回魂來,依舊掩着口鼻,如夢初醒般,話音有些含糊地回了聲“好”。
車夫在前頭應了下來,馬車滾在近乎要變作泥湯的土路上,潑了身斑駁的泥點,約莫又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馬車忽地停了下來。
“诶?!
“……二位公子,怕是得先下車了……咱這車座子下塞了幾把傘,公子直接拿着用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