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鈴被他問住了,面對這匪夷所思的目光,她愣了一會兒才說:“我怎麼感受你?”
她看着白犬的雙眼,真心話脫口而出:“我們根本就不是同類,有怎麼能相互理解。”
你是一串數據,而我是人類。在這個虛假的世界,連朝夕相對的面容都是系統捏造的,唯一真實的隻有數字。
林玲說出這句話的瞬間就後悔了。
她看見飯卷小狗的眼睛睜大了,片刻後,他眉頭緩緩皺起,竭力保持聲音冷靜。
“什麼同類?”
這是他第一次從她嘴裡聽到這樣的話,初次相見的陌生感再度湧上來。
——明明我們就坐在一起,我卻覺得你離得這樣遠。
原來你是這樣想的。
狗卷棘的聲音有些艱澀,幾乎是從喉嚨裡擠出來:“我從沒覺得我們有什麼不一樣的。”
林鈴沒有立刻接話,因為她眼前的視線開始扭曲,世界就此波動、融化。
——系統升級防沉迷系統了。
林鈴看着眼前景色變窄拉長,像咖啡面上的拉花。伴随着刺啦聲響起,所有事物眨眼間變成藍色的數據洪流,下一秒恢複正常。循環往複,像卡機的電腦,又像頻閃的白熾燈。
怪異的景象像一個看不見的存在提醒着林鈴,她接受提醒,于是緩緩說:“怎麼會一樣?我是——”
林鈴頓了一下,“玩家”兩個字到嘴邊換成:“我是普通人,而你是咒術師。”
這句話像是給林鈴找到了思路,她迎面對上狗卷棘驚愕的眼神,平靜地說。
“夏油傑說的也沒錯,咒術師能上天入地,身體素質遠超普通人。在這種情況下,咒術師比起普通人,更像進化完全的人類。”
她曾經和狗卷棘聊過夏油傑的主張,他表示這種想法太過納粹,作為非種族歧視者難以理解。
當初那個和他态度一緻的少女卻換了一種口吻。
“雖然我覺得咒術屆區别身份的态度很惡心,但人與人的确是不一樣的。普通人之間尚且按群體分高低,更何況天差地别的咒術師。”
“你是咒術師,而我是普通人,你真覺得我們能相互理解嗎?”
林鈴嘴上說着自貶的話,目光卻冰冷,隐約帶着打量,流露出微妙的、高高在上的審視。
你不過是一串代碼,而我是人類。
平時表現得再類人又怎麼樣,所思所想不過是早已被編寫好的宿命。一根斷掉的網線、delete鍵就能讓你煙消雲散。
區區遊戲角色,怎麼敢妄談理解?
寒風呼嘯而來,狗卷棘像一根鋼針釘在地面上,平靜地看着她。
‘為什麼不能呢?我們都是人類。’
世界異變程度加劇,在林鈴的視線裡,實體的白犬少年和虛拟的獸人藍色輪廓兩種形态不斷切換。
飯卷小狗頂着這一副非人的樣貌說出這句話,巨大荒謬感讓林鈴忍禁不俊,發出近乎嘲諷的笑聲。
她漫不經心地說:“是是是,我們都是人類。”
“但是你在練體術練得滿頭大汗的時候,我在教室吹風扇學習;你在半夜出差祓除咒靈時,我在宿舍呼呼大睡;你在咒靈鬥生鬥死的時候,我在和朋友聊天吃飯。大家都是未成年,你真不會覺得不公平,不會覺得心煩?”
一長段話語像洪水席卷而來,飯卷小狗面對這滔天洪水,靜靜的,不說話。
林鈴見他這樣,無聊地側過頭,漫不經心地說: “你看,人和人就是生來不同。身份不一樣,天差地别。”
這話像是故事的尾句,她說完後,世界再無聲響。
林鈴見怪不怪,看來系統還在升級中,整個世界就像是被靜音了一樣,寂靜無聲。
然而萬籁俱寂中,一道聲音響起。
‘你說的對。’
這個聲音一卡一卡,聲線在少年音和平直的機械音來回切換。
‘我們生來不同。’
眼前再一次扭曲融化,五顔六色都褪色成藍色的數據洪流。廣場的一切都消失了,樹木不存在了,白鴿消散了,噴泉憑空消失,就連身下的椅子都沒了。身後的天空煙消雲散,所有景色像燈火逐盞熄滅,天地之間閃過電流的噪音。
“————————”
一切都偃旗息鼓。
天地無聲。
像世界浩劫終于結束,楚門碰到了世界的邊界,睡美人從夢中驚醒。
林鈴靜靜地坐在黑暗裡,從未像此刻清醒地意識到,這個世界虛假的本質。
虛無的寂靜裡,隻有她的存在,以及——一團藍色的人形數據。
明明隻是藍色的數據人形模樣,她卻總能聯想到狗卷棘的樣貌,聲音還是一樣清冷。
明明隻有眼睛的形狀,沒有眼珠和瞳孔,林鈴卻知道他就是在看着自己。
萬籁俱寂中,數據的聲音響起:‘可我們***是一樣的。’
中間的詞語被扭曲了,林鈴聽不清,皺起眉頭。
他想說什麼?
“我們的感情是一樣的”?“我們的經曆是一樣的”?“我們的性格是一樣的”?
林鈴思來想去猜不到。
那團藍色數據抓住她的手,有些冰涼,它俯身靠近,拉着她的手緩緩摁在胸膛上。
‘你聽——’
聽什麼?
林鈴茫然地看過去。
“咚——”
她的眼睛倏然睜大。
那是一拍心跳聲,在這個寂靜的世界中,這聲心跳如閃電劈亮長夜。
時間拉得如此漫長。
一下、兩下、三下......
漸漸的,另一個跳聲逐漸複蘇,在血液中流淌的聲音——那是林鈴的心跳聲。
她怔怔地擡起頭,對上那團藍色數據的視線,福靈心至,忽然明白那一句話是什麼了。
“我們的心是一樣的。”
人分三六九等,心跳聲卻無高低貴賤。因為生命不息,心跳不止,此外無關世俗一切。
此刻萬籁無聲,唯有兩顆心髒不分彼此地搏動。
林鈴竟一時間難以分出哪顆是人類的心髒。軀殼不過是一口吊鐘,心髒跳動的時候,生命開始回響,靈魂的餘音蕩向遠方。
她仿佛聽到震耳欲聾的鐘聲,一下又一下,恍惚間,林鈴以為自己站在一個人類靈魂的面前。
之前她總說不明白飯卷小狗在想什麼,官方攻略裡的禮物和甜言蜜語不再是萬應靈藥,在程序裡規定好的言行舉止不再導向特定的路徑。
仿佛遊戲世界裡的決策樹變異了,變成魔術師的禮帽,你永遠都不知道投進去的東西拿出來時又會變成什麼。
——這是以遊戲角色的視角來看。
倘若......倘若把他當做一個人,一個有真情實感的人類呢?
林鈴莫名駭然,頭皮發麻,呼吸聲都有些緊,不再敢往下想。
系統更新疊代完成了,飯卷小狗又恢複往日獸頭人身的模樣,依舊是直立耳,白絨毛,狼一樣的長吻。
他依舊抓着她的手,紫色的鳳眼仍靜靜地看着她,一如往常,像溫柔的大海。
‘之前我向你許過兩個願望,我現在想許第三個願望——你可以了解我嗎?’
狗卷棘總共許了三個願望。
第一個願望,希望LIN盡快回信。
第二個願望,希望允許他了解LIN
第三個願望,希望LIN可以了解他。
林鈴莫名冒出一個念頭:這三個願望她似乎都沒有完全實現。
這個想法讓她有些心虛,視線遊離,左瞟瞟右瞧瞧,就是不看他的眼睛。
就在她眼神漂移的時候,視線偶然瞥到他的胸口時忽然定了兩三秒,林鈴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手還摁在狗卷棘的胸膛上,她着急忙慌地抽出手,支支吾吾地說。
“我先走了,我得回去了,我要回去就澆花了。”
說完,她逃似的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