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些天一直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可沒想到,事情竟然還有另一個版本。
直到好半天之後,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聽到自己說:
“什麼意思?”
周倩擡眼看向自己面前這個俊朗陰郁的男人——
他剛出獄,頭發長長了些許,和辜蘇一樣,都裹着一身版型大衆的地攤貨,眉眼間掩着難以形容的滄桑感,而這份滄桑,是獄中歲月帶給他的。
不可否認,他現在依然高大帥氣,甚至多了份沉穩,可是……
她是見過年少時的楚沉的。
遠比現在耀眼。
那時的自己,隻是個家境貧寒的貧困生。
重男輕女的媽,酗酒賭博的爸,嗷嗷待哺的弟,還有陰暗晦澀得像剝落牆漆般破碎的她。
那時候,同學們都知道,辜蘇有個帥到沒邊的哥哥,沒有血緣關系,靠打拳為生。
那個年紀的孩子們,身邊家長多是訓誡他們要好好學習,長大之後考教師、公務員,當律師、醫生的,乍然出現個八塊腹肌、打架厲害的拳擊手大哥哥,簡直是活生生的酷炫叛逆代名詞,如狂風過境般,強勢擄奪走了一衆少男少女的心。
她當年也是仰望他的一衆少女之一,可惜也隻是仰望而已。
和他的唯一一次交集,是他來接辜蘇放學。
那時他騎了輛黑色的金吉拉機車,長腿撐地,頭盔夾在腋下,百無聊賴地在校門口等人。
看着像是剛從拳場上下來,下颌處有一塊挫傷,拿創可貼敷衍地補着。
校門像閘門,噴吐着一群又一群穿着校服、高矮胖瘦不一的少男少女,他的視線從他們身上一一掠過,與她隻有不到零點一秒的交集,便兀自移開了。
許多人在偷偷瞄他,但沒有幾個敢上來搭話。
她心跳如擂鼓,從他身邊走過時,故意放慢腳步,試圖延長和他靠近的時間。
“喂,那個背灰色書包的!”
意外的是,楚沉開口竟叫住了她。
周倩慌裡慌張地回神,隻見楚沉朝她逗小貓一樣招了招手:
“你過來。”
她的臉刷一下不争氣地紅了,慢吞吞走過去,低着頭不敢看他。
“小朋友。”楚沉側身彎腰,用不會被第三個人聽到的音量提醒她,“你褲子髒了。”
很不巧,他的鼻子和眼睛都對血腥氣很敏感。
她蓦然瞪大眼,來不及确認,連忙慌裡慌張地脫下校服外套系在腰上,結結巴巴道:
“謝、謝謝……”
楚沉此時已經坐直,俊朗眉眼和蓬勃的男性氣息離她遠去,不等她作出什麼反應,就聽見他說:
“小事情。我家小姑娘出來了,走了。”
金吉拉從她身邊風一樣掠過,她回首,看到楚沉和剛走出校門的辜蘇說了句什麼,單臂将人撈上後座,頭盔扣在對方頭上,一踩離合,風馳電掣地遠去了。
楚沉。
他這麼體貼。
這麼帥氣。
對非親非故的自己,也這樣好……
如果……
如果,沒有辜蘇……
她會有機會嗎?
這種念頭,她自知荒謬,所以一直壓抑着。
但野蠻瘋長的情感如同雜草,半點不由人。
它是如此賊心不死,以至于無論被壓在怎樣的千鈞巨石之下,總會尋到自己的出路。
在穆盛洲找上她的那一刻,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内心,一顆草籽自巨石底下萌芽,撬動石塊的微小聲響。
即使現在想起來,也要贊一聲穆盛洲的慧眼如炬,從萬千仰慕楚沉的少男少女中,挑出了最陰暗的一個自己。
她遵從穆盛洲的指示,用辜蘇的手機給楚沉發了定位,又迅速删除了記錄。
善後自有穆盛洲的人來做。
她天真地盤算,辜蘇跟楚沉吵了架,心情不好,她又假裝辜蘇,給楚沉發了個錯誤的定位。
他們一定會吵得更兇。
到時候,如果她能跟楚沉說上話,安慰他幾句,之後不管是提供跟辜蘇和好的方案也好,趁虛而入也罷,她都是有機會的。
隻用做這樣簡單的一件事,就能拿到豐厚的報酬,遠離那個有毒的原生家庭,不用被迫嫁給老男人,還可以畢業就去穆氏集團任職……
簡直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無知的少女就這樣成為了清醒沉淪的幫兇。
她一直期盼着找了一晚上人的楚沉,能跟辜蘇吵個天翻地覆。
可随之而來的,卻是指控他殺人的噩耗。
在她得知這條消息之後的一小時内,就在自家客廳見到了被父母恭恭敬敬請進來的男人。
屏退左右、坐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威嚴矜貴,從氣場上就和她這樣階級的人區分開來。
她捏着手機的手指發抖,整個人如墜冰窟,卻聽到面前這個即将掌管穆氏集團的男人緩聲威脅:
“這件事如果說出去,你也會因作僞證而被判刑。或許,你更想待在這個家裡,等年底被嫁出去,當個賺彩禮,補貼弟弟的工具?”
她咬着牙,抖如篩糠,這時才明白自己做了什麼蠢事。
追悔莫及……
可覆水難收!
她已經上了賊船,此時跳船,必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穆盛洲的語調沒有一絲起伏:
“如果你不說不該說的話,我會在穆氏集團慈善項目的助學名單上加上你的名字,等你畢業後,隻要學分績點過得去,就保你進總部招聘的終面。”
周倩心如擂鼓。
年少慕艾,與自身前途性命,被一同放在天平上衡量。
她感覺到自己一點一點沉入濃黑淤泥,口鼻耳喉都被堵塞。
然後,她聽到自己用口型說——
“好。”
……
周倩喝了一口咖啡,在說出是自己發送了那個定位的瞬間,感到一種無比暢快的解脫感。
這份罪惡,她足足背負了八年。
如今的她,已經成長得足夠茁壯。
不再畏懼和留戀原生家庭,也能接受父母其實不愛她這件事。
還有,即使離開穆氏,也能生活得很好。
她的工作能力已經得到了業内認可,如果透露出離職的意思,會有一堆獵頭搶着要她——即使她被前公司開除也是一樣。
而且,如果穆盛洲真的要開除她,也得根據行業規矩給她賠償N+1。
所以,她無所畏懼。
隻是下一刻,突然有一隻手從後搭上了她的肩膀。
她回頭,在意識到來人是誰的一瞬間,周倩渾身寒毛直豎,那種來自八年前,幾乎已經被她遺忘的、久違的恐懼,再次自她的每一寸毛孔,滲了進來。
在拍了她的肩,止住她的話語的同時,幾乎一路小跑趕過來的穆盛洲,襯衫領帶微微淩亂,眸色如夜,定定地看向坐在周倩身前的二人。
他拿出了自己畢生的效率,以最快速度結束了會議,卻沒想到,趕過來時看到的,會不止辜蘇一人。
就在對上目光的瞬間,有些猜測,已經在楚沉心中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