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甯沈家掌握着一門精妙的繡法,名為盤絲繡。憑此技藝攬财無數,從不外傳。多少同做此門生意的人刻苦鑽研,卻是不得其法。且沈家名下所賣繡品大都未得此法精髓,隻有沈家私用的一些衣物上偶爾會有暗繡。
前世定遠侯府倒了之後,汝甯沈氏也是一塊帶血的餌料,衆人落井下石,盤絲繡也就是那時流傳出去的。
巧合的是陸故作為當時赤手可熱的人物,妻族的生意涉及布莊,有人投靠他獻上技法,其妻甚喜,曾将個中精妙之處講于陸故。
不曾想過往的閨房情趣,如今卻成了陸故的機會。
他不曾去當鋪當了那兩件衣物,而是賣給做布料生意的大戶,本想以此為引抛出繡法,暗中牟利,隻是…
如今既然已經與沈昀攤開一叙,其人又未動殺機,反而多次相助,再如此行事恐怕不妥。
陸故眼神掠過眼前冷光湛湛的銀兩。
四枚五十兩的銀錠,足二百兩。壓下楊家綽綽有餘,三四年内兄弟兩人科考一事也不必憂慮。
若說陸家原本是由輕紗籠着,一戳就破,承擔不了半點風波。此時便如蓋着一隻金罩鐘,雷打不動。
陸故承了沈昀這份情,作廢一計卻也未感可惜,反而心頭一松,畢竟此法後患太多。
至于無功不受祿?
功将來還給沈昀便是。
陸故毫無扭捏心态,更是得寸進尺,又朝王掌櫃要了褡裢,将銀錠取出塞進去,如此方才不引人注目地出了客棧。
王掌櫃被陸故巧言蠱惑,贈的可不止褡裢,回想起陸故面上腼腆,伸手利索的作風,他盯着少年背影,手又揪上了胡子:
“老朽怕是看走眼了。唉,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竟臉也不紅,氣也不虛……”
客棧很大,王掌櫃是因沈昀到來,才進了内堂侯着。此時陸故穿過要價十幾兩的上上間,埋頭走到了客棧門口。
門口人流如織,在此處做生意的,個個财大氣粗。昨日來時,陸故不确定沈昀是何性情,也沒有閑心觀察,此時人聲入耳,他終于認出這是安城縣最富貴的一條街——塔前街。
街名來自一座已經消失在安城縣的佛塔。佛塔倒了,街名卻還紀念着它。
陸故不受控地停下腳步,目光向原先佛塔矗立的地方看去。
那處有本縣最大的商戶,這條街大半的生意都是趙家的,沈昀将瑞祥居插進這條街,恐怕費了不少力氣。
有瑞祥居在,借沈昀一星半點的聲勢想來不成問題。
陸故明明什麼都想好了。眼神卻還是盯着趙府的方向不動。
隻是原先那塔足夠高,遠處眺望能夠看見,但此時一個趙府卻匿在人流後、房屋後、樹木後。少年便是掂足了腳,也望不見一二瓦片,于是隻得茫然四顧,半晌失了魂般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客棧的對面有一家布莊,陸故剛走,就有一行人出來。
其間有一少女,豆蔻年華,作郎君裝扮,但并不認真,此時正執一把青雲作骨的折扇,無意識敲在手心,眉頭微绉,面染薄愁,領着衆人浩浩蕩蕩往瑞祥居走。
……
天下一輪月,月月人人見。人人不同愁,愁來同上眉。
假郎君在愁,真郎君也在愁。
沈登白素來以一雙桃花眼專勾姑娘情思,此時目露愁緒,佯做可憐,可恨對面之人木石心腸,分毫不為所動。
沈登白又開始歎氣:“世子,縣試在即,些許小事,不值一提啊!”
沈昀瞅他一眼,學着沈登白也歎了一口氣:“我自是要準備縣試,家狀和廪生保結等事早已準備妥當,隻差我人往貢院一走罷了。”
說着說着他人又站了起來,一隻手搭在沈登白肩上,言辭懇切:
“但這事既撞到我跟前,便沒有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聞不問,佯裝無事的道理。”
他今天才進沈家的門,就被人攔住告狀。那是一個七八歲的孩童,很難想象在沈家汝甯沈氏這樣的富貴人家中竟還有人瘦的跟竹竿一樣。更何況這人并非奴婢,是家中正兒八經的郎君。
沈登白很想嬉皮笑臉一頓,但對着沈昀那雙眼睛,動了動唇,終是說不出那些搪塞的話來。
家醜不可外揚,沈昀即便是自家人,有些事也是不好說的,沈登白自知理虧,張了張嘴,半晌才艱難出聲:“那是沈家的孩子。但…”
他捂住半張臉,頓了好久才說出那個詞:“是奸生子”
且不入族譜,禁入祠堂,未有沈姓,科考須隐瞞出身,也無法獨立立戶。
沈昀一瞬間就想起大魏律的規定。
但這事很好解決,宗族若是有意掩蓋醜聞,謊稱養子或者遠親孤兒便可。
何至于任奴仆打罵,滿身青紫?
他欲再問,沈登白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再說。
沈昀冷笑一聲,既撞到他跟前,他若要查,這阖府上下還能長着一張嘴巴,言辭統一不成?
暫且将此事記在心裡,沈昀回屋,決定先把人扣在自己手裡,觀其性情,等縣試過了再做決定。
沈昀沾筆溫習,日光融融,憂思如薄雪,消融無聲。
若他此時擡頭,定能瞧見一人躲在窗後,蹑手蹑腳最後蜷縮靠在牆上,執着一節枯枝,比劃着僅會的幾個字。
枯枝劃開黃土,橫平豎直寫出兩個字來:
“沈、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