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然熱心地給陳桉當向導,開車帶他遊東錢湖,在外灘觀賞民國風的建築,夜晚在酒吧喝一杯,最後還去了舊時的商貿文化聚集地。
這是周傾從小生活的地方。
陳桉不是沒來過明州,但是有位盡職的導遊相伴又是另一回事,他贊歎本省人都太會做生意。
周傾很為自己的家鄉自豪,說:“因地制宜嘛,北方的黑土地有繁榮的重工業,江浙人擅長輕工業和小商品。”在資源匮乏的年代,祖輩就有雞毛換糖的故事,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也沒有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
周傾也很仔細地聽陳桉講外企的動向,任何信息都不放過。
“不是我居高自傲,東南亞的基礎設施相比國内是落後的,也沒有完善的工業體系,如何建廠呢?隻因為人力更便宜?”周傾沒法想象。
“世界的變化很快,我們在進步,别人也在進步。”當然差距是有的,但這要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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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購案的第二次談判在幾天後。對方一行人來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了梁淙。
這次她的目光先發制人去打量了他。他在人群中,高的格外醒目,定制的西裝将他的身材修飾得很完美,當然,周傾知道他的身材本來就沒有缺點需要修飾。
周傾今天的形象也是不錯的。她借了媽媽的白色套裝,當季最新款,蘇荃還沒上身,見她喜歡就直接送她了,因為母女兩人的身材差不多。她還化了淡妝,戴了對鑽石耳釘,幹淨利落,已經有職場能人的雛形。
她不由挺了挺胸脯,嚴肅地打開筆記本電腦。
梁淙視線在她身上停留時,淡若無痕地笑了下。
雙方幾輪交涉下來,各自做出讓步,飓風集團收購傾虹34%的股權。蘇荃對此沒有異議,但條件和上次有所不同,傾虹進行了資産重估,收購價格擡高了一倍。
這種增高門檻的意圖很明顯,也許是為了判斷對方的誠意,但以梁淙對傾虹的評估和增長預判,完全不接受資産重估後的代價。
說白了,雙方名義為各退一步,實則誰都不可能讓步。
離開的時候,梁淙禮貌微笑着朝蘇荃握了手。周傾優哉遊哉地收拾着電腦,還把會議桌兩邊的椅子都一一推進去。
在今天之前,她的心情還處在矛盾中。如果談判順利,傾虹的一部分就要賣出去了;如果沒談成,一切都在原地踏步。
此時,她心裡的石頭落了下來,因為她根本就不想賣。周傾肚子有點餓,她決定晚飯去食堂三樓吃點好的,最起碼點個小炒。
等把桌椅都收拾幹淨走出來,蘇荃和梁淙竟然還站在門邊寒暄,雙方臉上都挂着笑,根本不像談判失利,倒像接下來要展開深入的合作。
“蘇總,我先走了。”梁淙卻沒離開,而是歪歪頭看向周傾,“Calice,回見。”Calice是周傾的英文名, “回見”這個詞,乍一聽和再見差不多,但仔細品咂就會發現并不一樣。
蘇荃敏銳察覺到不對,皮笑肉不笑道:“你們以前認識嗎?”
“我和陳桉是朋友,經常去陳女士家。”
這麼說,蘇荃就全都清楚了,“怎麼都沒提起過?”
“之前是怕引起不必要的誤會,談生意,關系還是清爽些的好。”梁淙臉上的笑容溫和,但周傾知道,他這個人心情越差就越會笑,是 “笑裡藏刀”的具象化。
梁淙握了握她的手,這個動作持續了兩秒,久到蘇荃都盯着他們交扣的手。
蘇荃隻好交代周傾,“既然你們早就認識了,你送梁總下去吧。”
“好。”
電梯鏡面映出一黑一白兩道身影,周傾今天穿了高跟鞋,和他的身高也沒差多少,因此這個畫面異常和諧。
等門打開有自然光照進來,梁淙側頭打量她,突然說了一句:“Calice,你是大人了,不要再偷穿媽媽的衣服了。”
周傾捏了捏拳,高聲道:“梁總,慢走不送了!”
周傾送完人回到樓上,蘇荃在辦公室等她,見她這麼快就上來還有些意外,“這麼快,沒叙叙舊嗎?”
周傾說:“也沒什麼好說的。”
“你怎麼沒跟我說過,你認識梁淙?”
“我跟他沒那麼熟的。”周傾不得不撒謊,原本沒必要隐瞞的,但是她不想在這樣嚴肅的大是大非上,添加一點自己的桃色绯聞,她說:“他和陳桉哥哥是朋友。但是媽媽你也知道,和我一起玩的都是什麼樣的人,完全沒有共同點,我們就隻是認識而已,所以我覺得沒有必要拿出來講。”
“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隻是有點好奇。交什麼樣的朋友,是你的自由。”
“我出去啦?”
“嗯。”
自己孩子是什麼樣的人,蘇荃再清楚不過了,她不太會撒謊,心虛的時候難免語序颠三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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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傾不知道梁淙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把這種事挑出來,又不是多光彩的,但可以确定他這個人心壞,純純給她使絆子。
好在這點小插曲并沒有影響她的心情。周傾在食堂吃飯的時候,碰到了周與行。她點了份爆炒鱿魚須,牛肉粥,正慢條斯理地吃。
與她截然不同的是,周與行在為收購失敗遺憾。
“别這麼悲觀嘛。”周傾反而安慰他。
周與行像瞧傻孩子,“你還不懂得沒有雄厚資本背書的企業,發展有多難,能納入飓風集團,對傾虹的好處很多。”
股市裡有種身份叫白騎士,并不是真正的騎士,隻有屠戮的劊子手。小草期望背靠大樹遮風擋雨,怎不知是大樹把小草的養分吸走了。
“不需要靠誰。”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傾也是沒料到有天她會和周晉仁一樣的盲目自信:“我媽媽是從上個世紀厮殺出來的強者,我聰明伶俐,還有那麼好的團隊,隻要我們努力奮鬥,不靠别人我們一樣也能好!”
周與行覺得,周傾很像貓科動物,在面對危險的時候會站起來舒展身體,假裝自己很強大。
周晉仁也在三樓吃飯,他的心情更是十分的不錯,見着周傾都順眼了不少。就是周與行說的那些話讓他心煩,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飓風集團的那些算什麼好東西,都是下作小人,最好滾得遠遠的。
他堅定地支持周傾,“不需要什麼上市公司,我們自立自強!”
周傾笑着和小叔碰了杯,“嗯,做大做強。”
周與行沒說話,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她有自信有願景是好事,但這件事未必就這樣平緩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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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傾虹總廠開車回公司,到辦公室已經是下班時間了。辦公區人不多,梁淙徑直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不多時梁父來敲門。
“進來。”他坐在沙發上,解開脖子上的兩粒紐扣,都沒起身。
“他們的資産估值,怎麼會忽然高出一倍?”
“不重要了。”梁淙斬截地道,“蘇荃這麼做的目的,就是在抵抗收購。”
高出一倍的價格,大大增加了收購的難度。原本他們這邊的計劃也并非用現金支付,是用股票置換。
蘇荃做事體面,不明面上得罪人,隻是用價格攔住他們。也算賣梁淙一個面子,這點,兩個人在傾虹廠的會議室就心照不宣地達成了共識。
梁父得到這個答案,仍然不悅,這麼多工作都白費了。
梁淙也懶得看他,他有些累,幹脆把領帶扯了下來,扔在一邊說:“傾虹廠如果這兩年保不住主要業務,情況會很糟糕。擺在眼前就兩條路,要麼趁早轉型搏一線生機,要麼破産。”
死了一個周晉恺,站起來一個蘇荃,真是觸黴頭,這對夫妻怎麼就打不倒了?
梁父倒了杯酒,邊喝邊歎息:“既然這樣,就接着鬥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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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與行說事情不會平緩結束,但周傾沒有想到商戰來得這麼快。
隔了一個月,與他們簽獨家合同的材料供應商單方面違約,打官司還不是最麻煩的,一條生産線進入停滞狀态,直接導緻了他們的下遊商家也與他們陷入糾紛,損失慘重。
蘇荃和業務主管連夜飛去了客戶那,做挽救措施。她打電話回來跟周傾說,讓她在家乖乖的,不要亂跑。
周傾立即就想到了梁淙曾經說得不到就毀掉,事實證明,那家供應商也與飓風有合作。到底怎麼回事,小孩子都能猜到。
周傾真想一把火點了他們,但是媽媽已經交代她什麼都不要做。
周末兩天,蘇荃都沒在家。周傾送了周源去上補習班,回到家來收拾了一下房間。她竟在舊筆記本裡看到一張合影。
她捏着照片徑直走到廚房,打開燃氣竈,把照片給燒了。
王姨聞到糊味以為出了什麼事,連忙過來,“傾兒,你幹什麼呢?”還有一個角沒燒完,王姨看見一張頂好看的臉,是個年輕男人,那張臉很快被卷進火舌裡,最後洗碗池裡隻有一堆灰燼。
周傾說沒什麼,我處理點垃圾。
王姨心說得多大的仇恨啊,恨到一張照片都容不下。
周傾這孩子跟她媽一個性子,又倔又狠,好的時候能把你捧上天,不好的時候也把人踩到泥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