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詹長庭說陪她到出院,真的說到做到了。
輸液這四個多小時裡,也是有夠他無聊的了。他先是問護士要來一張學生專用的移動桌,把學校布置的作業和他在課外班的編程作業做完,就開始戴耳機打遊戲,姿勢差不多半小時換了一次,長腿閑散地抵在地面上。
期間他姥姥打來過一次電話,他出去接的,回來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端了杯溫水給黎宿,問黎宿餓不餓,黎宿說吃過飯了不餓,他哦了聲,看了眼她的輸液狀态,又繼續玩遊戲,直到手機快沒電了,才跟黎宿講第二句話:“充電寶,有帶嗎?”
“在外面第二層。”
黎宿無精打采地用左手把膝上的書包拎起。
充電寶她用過兩次,忘記充電了,僅餘百分之四十電量,詹長庭把手機插上電後,不玩,就放在一邊,又問她:“數學老師給你布置的卷子做了沒?”
“沒。”
“給我。”
詹長庭把卷子和草稿本放在移動桌上,把數學卷子重做了遍後,還順手幫她把其他科目的作業給做了。
黎宿本來想提醒詹長庭作業用鋼筆寫,但他好像知道她有這麼一個習慣,翻開作業本前,他就把手中的圓珠筆放回筆袋,換成了鋼筆,夾在雙指之間。
他右手食指有顆很小的痣。
黎宿下巴低下,埋進圍巾裡,一雙沉靜溫涼的眼睛看着他,被他察覺,她困意明顯,他讓她睡,他會幫她看吊瓶。
她實在累,漸漸睡了過去。
過了會兒,詹長庭看吊瓶藥水快沒了,按下呼叫鈴。護士來換藥水,瞄了眼他們的課本卷子,小聲說:“你們才高一啊,我以為你們高二高三了。”
“我們長得快。”詹長庭說。
護士笑着附和道:“嗯,長得也都好看,俊男靓女,有你們在,都顯得我們注射區沒那麼暗調了。”
等輸完液已經将近淩晨兩點了,地鐵停運。
黎宿輸液時睡了一覺,還倦着,詹長庭倒是很有精力,仍順着站在風向站,替她擋風,幫她提着書包,他做的這些已從剛剛的生硬轉變成了老練,跟她的關系好像從這一晚開始正式的升溫,要進入朋友的階段。
他跟她要了家裡的地址後,打上車後又陪了她一路,路上她沒抵住藥液功效帶來的作用,又睡了過去,醒來已經快到隐園了,本來握在手裡的圍巾,蓋到了身上,膝上也有他的外套,舒服的溫度已經分不清是誰的了。
他真的很會照顧人。
去看詹長庭,他靠着椅背,微微側着頭,正望着窗外,飛馳的華彩夜光映得他的臉部輪廓忽明忽暗。
車窗上倒影着黎宿的動作,黎宿握拳抵唇,輕咳了聲。詹長庭扭過腦袋,抽了張紙巾遞她:“快到了。”
“嗯。”黎宿說,“今天謝謝你了。”
“真心謝?”
車廂内光線淺暗,黎宿卻清晰的看到他唇角細微向上彎起,而後渲染到眼尾眉梢,柔和了張揚銳利的五官線條。
黎宿輕點頭,“……嗯,我從不說假話。”
這兩天,有很多人問她要不要看醫生,陪她去看醫生,但那些人都是意思性地問了下,隻有他是實質性付出了行動的。
“那好,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實話說,”詹長庭趁機問,“你看到我是不是覺得很尴尬?”
黎宿沒有立即回答,反問他:“你為什麼這樣想?”
“你知道的。”
“你是說,我在你媽媽家發生過的那件事?”
詹長庭的反應跟那天祁郁行在醫院跟她提起這件事,聽到她直白淡然說出口的反應一樣,不知所措。
詹長庭有些不自在點了點頭,“我不是有意提起的。我隻是想知道,你是不是看到我,就會想起我家人裡對你做過一些不好的事情。如果我會讓你回憶起那些不好的事情,産生不好的感覺,我可以在下次分班考試降到其他班去。”盡量不出現在你的視線範圍内。
他連用了三個‘不好’來說這段話,含蓄委婉,語氣輕而緩慢。似乎是怕冒犯到她,卻又不得不提起,于是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說這麼小心翼翼且矯情的話,耳根開始冒紅,連呼吸都變得不太自然,放在雙膝上的手青筋突起,像生動起伏的山脊。但他面上仍還鎮定自若地看着她,等她回答。
随着他最後一句話落下,前排司機透過後視鏡看了一眼他們。
黎宿久久說不出話來,空氣靜默,直至車子停穩在隐園三号門牌處,詹長庭讓司機先生下車留出單獨空間給他們後。
車内隻剩他們兩個人,黎宿把膝上的外套還給詹長庭,平靜開口:“你沒必要這樣。那件事于我而言早就已經過去了,我也沒有把安池一人犯的錯,遷怪到你們家任何一個人身上,包括你,你們都沒有對不起我什麼,何況你家裡人不是補償了我麼,你哥還把安池送走了,答應我不會再讓他回國。”
“你真這麼想?”
詹長庭有點不信。那件事發生時,她才多大啊?心理陰影是能這麼容易被磨滅掉麼?
何況安池本就是個心理扭曲的瘋子,表面看起來是很正常甚至是很有風度的一個男人,私底下破壞欲極強,近乎變态的喜歡欣賞那些看起來幹淨、美好的人或動物,在他手下痛苦掙紮,然後慢慢死掉。
詹長庭有聽媽媽祁意夏說過,事發時,祁郁行雖及時趕到,沒釀成悲劇,但當時黎宿脖子上全是手指的淤痕,說她差點被安池掐死。
沒有任家庭或其他的因素導緻安池成為那樣的人,他就是天生的壞種,仗着長輩打下來的江山為非作歹,除了祁郁行能夠壓制住他,沒人敢動他。祁郁行也怕還會有類似那天那件事的發生,主動求解家人諒解,提出将安池送出國門,沒有特殊情況不得回。
為此,祁郁行還挨了大舅媽(安葉女士)一巴掌,怒斥祁郁行不該自作主張提出把表弟安池送走。
安葉女士還曾帶着商人特有的冷漠刻薄訓斥祁郁行,說:“對于這種事,這種人,随便賠點什麼打發完便罷了,用不着低聲下氣做那麼多。”
可祁郁行素來遵守諾言,是說到做到,也是做任何事情都快刀斬亂麻的性子,不浪費一句口舌,頂着安家一衆人的壓力,在事發第二天,就把人給送走了。
送去了荷蘭。
詹長庭自那以後就沒見過安池了,年到春節,祁郁行也不讓安池回來,還讓人對安池嚴加看管,安家一家隻能年後到荷蘭找安池。
“說了,我從不說假話。”
黎宿沒覺得詹長庭知道那件事對她有什麼影響,她是受害者,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說法,她介意的是,祁郁行拜托人照顧她。
“無論是你,你家人,還是你哥哥對我産生的愧疚,隻會讓我很有負擔,會讓我覺得我在承受别人不該給我的好,你懂嗎。以後别在因為過去那件事對我好了,沒必要,我也不想再接受。”
最後,她說:“像今天這樣。”
一切都本該不屬于她。
更甚是讓她産生了,如果沒有發生過那件事,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她,有對她好的念頭,是她不值得,是那件事促成了他們對她的所有關懷。
那樣不帶有感情的關懷,她不需要。
和詹長庭說開之後,黎宿感覺詹長庭看她的眼神發生了變化,是情緒上的,就感覺好像是他做錯了什麼事,又不好來跟她說對不起,能躲着她就躲,有她在的讨論課,他直接曠了去跟人踢足球,一連好幾天都沒跟她産生對話,眼睛觸碰到她的目光時會垂下薄薄的眼皮。
不少人覺得他們之間的氛圍變得微妙,但都藏在心裡和看他們的眼神裡,不明說,就剛開始前兩天,谷枝問過黎宿:“你和長庭怎麼了?”
黎宿搖頭不回。她不想将那件事說出去,免得又一個人過來可憐她,或者那件事被傳了出去,以後有關她的流言就散不了,還大概率會把詹長庭硬釘在與她的關系裡。
她不想因為自己,而打擾到别人。
黎宿是病毒性感冒,好得慢,一節不落的高強度排練課拖延了她病情在短期好轉的機率。楊玉潔開始對她不滿,安排白鳳作替補練習她那段獨舞,好應對跨年演出上的變故。
平安節那天是周日,天氣預報上說,這幾天會迎來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上午黎宿接到楊管家的來電,大概意思是姨母慕之舟在昨晚把黎也帶回美國過節了,這學期的課程黎也不去學校繼續學了,至于下學期還會不會留在國内就讀還未知,等确定了情況再告知黎宿。
黎宿默了許久,固執地問:“姥姥她現在在哪?”
“老夫人她現在和老爺在美國度假。”
“真的是度假嗎?”
姨母那麼突然就把黎也帶走,那邊沒點情況她不信。
楊管家卻說:“主仆之間不可逾越。”
這一句說白了就是上頭讓她怎麼說她就怎麼說,實際情況她不能去問。
黎宿出發去大劇院彩排前,在家吃午飯,讓慕之和打電話去美國的慕公館,慕之和極為不願,她不想挨父母的訓罵。最後還是黎宿以慕之和的名義給那邊打了個電話。
是個說粵語的婦女接的。
那頭似不知道姥姥姥爺還有慕之和這麼一個女兒,跟旁人嘀咕了句:“慕董的女兒,不是叫之舟嗎?”
“我聽慕理事說過她是有個妹妹,叫之和。”
“老夫人所出?還是其他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