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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也就是一月二十日那天,解老夫人回京了。
在國内的子女兒媳女婿,孫子孫女,幾大家子人得假有閑,全都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貴賓廳等候飛機平安降落。
黎知懷得到了姥爺認可,日後像這種家族活動是必要出席的,畢竟姥姥姥爺最看重的是磕家團圓。
這日是黎知懷第一次以解家女婿身份出現在家人面前,和舅舅們談笑風生很是自如,慕之和則和舅母們有說有笑,閑話家常。
黎宿自然是和同輩兄弟姐妹一起,慕姓的哥哥姐姐們隻有排行最大的大哥哥和大姐姐已經成婚了,其他的暫未。他們在聊家族企業年度商會事宜。
黎宿靜聽。
和黎宿年齡相仿的隻有解盔,黎也名義上的哥哥,今年二十一歲未滿,長相剛毅冷峻,個高一米九,皮膚曬成了麥色,他在國防科大攻讀博士學位,和祁郁行以前是同學,常年神龍見首不見尾,是最少出席家中聚會的那位,他的氣場像是從骨骼内散出又盛又烈,比三舅舅更有強勢的壓迫感,一開口就讓人緊張到近乎窒息。
“你,很怕我嗎?”這話問的是按歲數排行坐在他身旁的黎宿。
随行來的楊管家剛往黎宿杯中倒了七分滿的茶水,黎宿口渴,端起正要喝,聞言,執杯的手一抖,褐色茶水傾瀉而出幾滴,濕了指。
“一家人,不怕。”
黎宿接過楊管家含笑遞來的紙巾擦手,佯裝淡定回話的同時側額回望解盔。
解盔笑了聲,轉動着茶杯,忽然說了句:“在那麼多兄弟姐妹裡,就屬你最像奶奶。”随後又補:“黎也像爺爺。”
因為這麼一句話,黎宿忽不怕解盔了,眼裡亮着光,說:“我夢想成為姥姥那樣的人。”
解盔點頭,“不錯,有志氣值得表揚,九哥看好你。”
五點半,室内電子屏已經顯示姥姥乘坐的私人飛機落地了,比原預計的時間要早二十分鐘。
一行人起身準備出去接人,兩個侍者剛把雙門打開,機場管理人員從外匆匆進來,似有意避開小輩們,目标明确,伸手請大舅舅到一旁言語了幾句。
頃刻間,大舅舅的面色沉下去,唇瓣緊抿一秒後,喊:“問什。”
三舅舅過去問怎麼了,大舅舅沒說,擡手讓他先别問。
原本計劃接上姥姥他們後去四表姐新開業的酒店捧場吃團圓飯,現在特殊情況發生,大伯神色凝重地主話讓小輩們先行去酒店餐廳等候,其餘什麼都沒交代,急忙跟機場管理人員出了等候廳,一同的還有三舅舅。
大哥見情況不對,随即快步跟了上去,其他人想跟都被大哥命令留下。
小輩們在原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隻能聽任留在廳裡的長輩吩咐先乘車前往酒店。
路上,黎宿一家人一車,黎知懷與慕之和也是一頭霧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那天的晚餐沒心情吃,都回祖宅等姥姥他們回家,等待過程中疑慮随着時間流逝越積越多。
大哥他們是近淩晨的時候才回來。
晝夜溫差大,夜間已經下雪了,黎宿陪慕之和還有舅母們來到宅門前,高高的朱門兩側懸挂着的紅燈籠亮着随風雪搖曳,把門廊處染上一層淡淡的紅光。
四輛車分别熄火後,傭人們過去協助司機搬運行李至各房。
姥爺坐在第三輛車裡,他的英籍管家最先下車,立于車邊撐起高傘後才拉開後車門,姥爺初露出半副側影時,就能感覺到來自他的強大氣場,慕之和看見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埋頭往舅母們身後挪了挪,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舅母們的注意力沒在慕之和身上,急切行下台階迎接姥爺,尊敬的喊了聲:“父親。”
“姥爺。”黎宿撐傘緊跟,還有慕之和一聲細小的‘父親’。
姥爺往日挺拔的身形竟微微佝偻了幾分,他應了聲‘嗯’後,擡手示意不用舅母們攙扶也别跟,步伐穩健地上台階,跟着他的隻有一位手拿公文包的貼身英籍管家,宅門内趕來的兄弟姐妹招呼聲此起彼伏:“爺爺。”
另一輛車,大哥抱着已經熟睡了的黎也下來,身上罕見地有一股滄桑的疲憊感,而黎也臉上有未幹的淚痕,沾在睫毛上,顯然剛哭過。
就算黎也被毛毯裹住,下車時刺骨的寒風一吹,還是把黎也凍得整個身體縮了起來,大哥緊了緊她身上的毛毯,溫柔地照顧着這個家中最小的妹妹。
姥爺并不想受人打擾,一回來就直奔書房了,大家默契地等大哥把黎也送回房後,才追問發生了什麼事。
大哥一臉沉重的宣布了一個消息:“奶奶,肝癌,中晚期。”
就七個字。
單單就七個字。
最接近死亡的七個字。
除了早已知情的兩個舅母一言不發地轉身平複情緒,其餘人臉上皆是錯愕、震驚複而不可置信,室内瞬間變得靜寂,隻有院子裡呼嘯而過的莽莽風聲。
原來,黎也說姥姥生了很嚴重的病,是肝癌。
肝癌。
還是中晚期。
雖然料想過最壞的可能,但真正面臨這個結果時,還是難以接受。
“這怎麼可能?爺爺奶奶每年每月都有按時檢查身體,前些月不還說健康無礙?”
無論怎麼問,在此時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爺爺奶奶瞞下了,此前一直在美國接受治療。醫生說,奶奶最多還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奶奶自己知道,這次回來定居是想……”大哥的嗓音沙啞,良久才艱難地說:“落葉歸根。”
聽到最後,站在屋子一角的黎宿無法抑制的紅了眼眶。
她想問能不能去看看姥姥,可嗓子發澀,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一樣,不能呼吸,不能說話。
散去衆人前,大哥說:“長途颠簸,奶奶身體不适,今晚留在醫院觀察,等明日好些了會回來一起吃團圓飯,今晚大家就先回去休息吧,想留宿的讓楊管家準備房間。”
後來回到隐園徹夜沒睡,黎宿把自己關在樂房裡對着陌生的鋼琴回憶了一晚與姥姥的點點滴滴。
樂房光線灰暗清冷,窗外是簌簌落的雪,客廳裡是慕之和的哭聲,黎知懷的安慰聲,黎宿獨自一人無聲坐着,眼淚一顆一顆地掉,手機屏保裡與姥姥的合照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循環往複。
次日下午再去祖宅,姥姥已經被接回來了,面色蒼白萎靡地靠在床頭,床沿邊上坐着或站着許多親人,大家精氣神都不是很足,強顔歡笑裝作不知姥姥病情的模樣,讓人看得心澀。
黎也昨日應是受了驚吓,這會兒在姥姥床上抱着姥姥的腰,無論舅母們怎麼勸她哄她,她都不肯下來。
“子奈乖好嗎?”
“不要。”
姥姥滿撫着黎也的發,手背上滿是針孔,話語間帶着慈愛之意:“由着她吧,昨兒在飛機上吓壞她了。”
“好吧。”舅母們退至一側。
黎宿有很多話想要跟姥姥說,可有話跟姥姥說的人太多,她被擠到最邊緣,還被一個不熟的舅表姐踩了腳,刮了一眼。
是黎也發現了黎宿,赤腳跳下床,把黎宿拉到床邊:“奶奶,是十一姐。”
許久不見姥姥,聽黎也說姥姥生病後,擔憂大過于想念,如今站到了姥姥面前,眼眶沒控制住酸澀,但冷靜蓋過了顫音:“姥姥。”
“嗯。”
解老夫人不冷不淡地看了黎宿一眼,點頭回應。
姥姥這一眼和看其他兄弟姐妹沒什麼區别,然後面向候在一旁的楊管家:“去,拿雙棉襪給子奈穿上。”
這時候還惦記黎也的冷暖。
通過姥姥這一句話,大家心裡也都清楚,在孫輩裡,沒人能比黎也得到更多姥姥姥爺的寵愛。
孩子是孩子,繼承人是繼承人,兩者是二不是一。
今天來的不止有自家親人,還有姥姥那邊的親戚,姥爺不是上京人,他的親友都在深港,是為了遷就姥姥才随居上京。
午間團圓飯過後,姥爺不得不遵守傳統回一趟深港參加宗族宴,要帶上慕姓的所有子女和子孫,其中包括慕之和,還有黎也。
黎也情況特殊,國内外的名字不一,早上親戚問她,她說已決定好成年後随慕姓,用姨母給她取的名,也就是黎也。
黎宿沒有被要求必須回去,她主動去同姥爺說今年想留在解家陪姥姥。
姥爺點頭同意了。
慕之和就算舍不得她也不敢到姥爺跟前去。
黎也起初不想回深港,姥爺不知跟她說了什麼,又變卦了,猶猶豫豫地到姥姥輪椅跟前,說:“奶奶,今年我先跟爺爺回家,明年再陪您過春節好不好?”
姥姥臉色微變,瞪向姥爺呼吸急促了半分,大舅舅見狀和聲去勸姥爺先摒棄傳統觀念,讓黎也留下陪姥姥。
姥姥雙手緊緊地握将黎也的手包裹住,看得出來姥姥并不想黎也離開她的身邊,但,還是撫摸黎也的臉蛋,慈和地問:“子奈舍得奶奶嗎?”
“不舍得,”黎也認真說,半邊臉蛋在姥姥的掌心裡蹭了蹭,像貓兒一樣:“可是爺爺跟我說,深港裡的佛祖很靈,許什麼願望都能實現,我要到佛祖面前求姥姥平安康健,陪我長大。”
“你知道佛祖是什麼嗎?”一旁的大舅母這麼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