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黎宿要體貼懂事，要聽父母的話，不要讓父母擔心，去做那些适得其反且無法預料威脅的事，到時要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要父母這輩子怎麼過。

“你爸媽就隻有你這麼一個女兒啊，宿宿。”

沒落鎖的房門内，黎宿充耳不聞，端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

外界紛擾，她的世界一如既往平靜。

這事兒，還是傳到了主宅那。

黎宿一家在周日被叫回去用早餐，早餐過後例行談話。

黎宿一直沒想明白一件事。

那就是，相較于姥爺，媽媽更畏懼姥姥，是骨子裡的恐懼，姥姥一個眼神就能把慕之和吓得三魂不見七魄。

這對母女相處态度素來讓黎宿捉摸不透。

所以，這次談話如往常，黎知懷與慕之和到姥爺書房去，而黎宿，則到姥姥房裡。

房門虛掩，從縫隙洩出來的從一束光斜在黎宿身上，黎宿擡手欲要敲門時，透過門縫看到房内的景象。

尾冬陽光難得這樣明媚，灑滿一室金黃，那樣的明亮溫暖。

姥姥正靠在床上輸液，如今姥姥重病纏身，精氣神不太好，白發多了又少，但仍梳盤打理得利落。

黎宿每每看到姥姥這樣，就忍不住眼眶酸澀，落在門把上的指節隐忍地蜷了又蜷。

她是姥姥教養長大的，十歲之前基本沒離開過姥姥的身邊，從記事起她所獲得的五感與淺薄的血緣愛，都是從這個家裡發出的，所以她怎麼可能能做得到像慕之和一樣疏遠。

人非草木皆有情。

“姥姥。”

黎宿敲門進入房内，開口輕喚。

“十一姐。”楊管家職業微笑，折起未讀完報紙放到床頭櫃，讓位給黎宿。

姥姥放水杯到托盤，使眼神讓楊管家帶兩位陪護女醫生離開。

房門‘咔嚓’一聲關上，窗沿白紗經風輕拂動，黎宿在床邊的軟椅坐下，背對着陽光，一頭黑長發被陽光照得發亮。

她擡眸望了眼吊瓶，有六瓶藥水那麼多，這是姥姥每天都需要輸的量。

“聽黃青說，前日你同你母親大吵了一架，你讓她哭得很傷心。”姥姥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帶着微不可察的上位者威儀。

黎宿低下頭點了點，不由地生起些内疚：“是我不好。”

“你覺得自己做錯了？”

“不……”

黎宿身子半彎，匍匐在床邊，臉頰貼在柔軟的蠶絲被褥上，感受着溫暖，隻有單獨與姥姥在一起時她才覺有片刻的安适感，難得展現出嬌軟親人的一面，僅限在她最愛的姥姥面前:“想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沒有錯。”

“十一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姥姥問，手伸過來想撫摸她的臉，漾着淺淺皺紋的手背上布了很多個青紫的針孔，黎宿心疼地握着姥姥的手，讓姥姥的掌心落在自己的臉頰上，她依賴地蹭了蹭，說:“十一想成為想姥姥這般優秀的人。”

姥姥伸出手指勾起黎宿頰邊的發，輕柔攏到耳後，讓黎宿的臉完全映在她深邃的眼瞳裡，她慈愛地淺笑道：“你不必以我當目标成為我，你隻需成為你自己，獨屬于黎宿的黎宿。”

“我真的能成就成為我自己嗎？姥姥。”

終是問出了這個含有自知之明意思的問題，黎宿閉了閉眼，她不是出生在小家庭裡孩子，而是一個大家族裡的子女，這是從記事起就被灌輸進腦子裡的，她所享受的一切都是要在将來付出相應的回報的。

“隻要姥姥還活在這世上就沒人能逼迫你去做任何事。”姥姥說，“宿，你是我精心養大的，與子奈一樣是我捧在掌心裡的孫兒，沒有人能夠有資格作踐你們，就算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了，也會在此之前為你們鋪好路，即便将來有一日腹背受敵，也讓你們有自保的底氣。”

“姥姥……我舍不得你……”

這明顯是籌謀盤算後的才存在話，好像在預示着什麼，可偏偏黎宿那時重心全在‘有朝一日我撒手人寰’這幾個字上，握着姥姥的手無法自控地收緊，眼一熱，霧氣滔滔，淚滾落下來。

她根本就沒辦法去接受姥姥的病和承受姥姥将要離開的事實，再怎麼心疼難過，翻騰出來的悲傷情緒被姥姥從她手心裡利落抽出手按住肩膀，用命令的口氣讓她看着她眼睛時開始克制。

姥姥眼底的憐愛不知道何時消失殆盡，驚心的寒光畢現：“生有時辰死有定處，你不要為我難過，你未來要面對的人性，比衰老死亡更要陰暗悲涼。”

好不容易在接觸到姥姥冷厲的眼神時平息了一點的情緒，再次被那句‘生有時辰死有定處’弄得情難自控，眼淚滾落出眼眶，怎麼都止不住。

“姥姥，您是這世上跟我最親的人，您讓我怎麼不難過，我可以接受您安排我離開您回到父母身邊，也可以忍受每一個不能見到您的日子，唯獨讓我失去您，我無法承受……”

說到這裡時，黎宿才終于與慕之和有了感同身受。

誰都沒辦法能承受失去摯愛親愛的悲痛，特别是早已知曉她會離開，而這過程太過漫長，每一秒都在煎熬，任何一丁點風吹草動都能将心提起來，無法形容的壓抑和窒息。

黎宿被情緒牽制着，這種情況下根本談不了正事。

解老夫人長長地歎了一聲氣，手從黎宿的肩膀轉移到後背，輕輕安撫地拍着：“這些年可有怪過我冷落了你？”

黎宿搖頭，眼淚一顆接一顆，沿着臉頰彙聚到下巴，凝結成一顆晶瑩圓潤的淚滴，将要墜落時，被她擡手用手背抹去。

姥姥繼續問：“你覺得你父親母親對你好嗎？”

這個問題，還是姥姥首次問她，她回：“他們對我很好，我很愛他們。”

“那你在他們身邊過得開心嗎？”

這已經是姥姥問的第三個問題了，正式進入了今天被喊過來的主要主題，黎宿将淚痕擦拭下去，一闆一眼回答這個小孩兒問題：“開心的，隻是我有時會很想見姥姥。”

剛剛的情緒還露在臉上，姥姥看不出一絲破綻，又聊了一下家常話，等黎宿情緒徹底平靜下來後，姥姥按下床頭鈴喚管家傭人進來的同時，讓黎宿到窗邊書桌，拉開左側的抽屜，取出裡面的文件打開看，她乖乖照做了。

左側抽屜裡隻有一個古綠色文件夾。

黎宿端坐着，文件夾放在桌上。

身後楊管家敲了兩下門後，拿着托盤開門進來。

托盤上是一杯剛榨好的蘋果石榴汁，在黎宿想文件夾裡會是什麼内容的那幾秒，楊管家落坐床邊椅上，放置好托盤，姥姥問楊管家子奈在哪，楊管家回說還在官家沒回來，然後用銀鑷子夾起吸管插入果汁杯中，侍奉姥姥喝果汁。

甜味可以掩過用藥後帶來的口苦。

黎宿轉回注意力，打開文件護頁，白紙黑字‘放棄繼承權聲明書’八個字映入眼中，還是兩份。

黎宿的眉不明所以地皺了皺，花了大概十分鐘将兩份文件迅速閱覽完，而後，沉浸在不可置信中沒有緩過神。

這期間楊管家已經出去了，房間裡隻剩下祖孫兩人。

窗外陽光清明了些，穿透薄紗簾灑在她身上，可她沒有感受到一絲的暖意，眼淚閃着淚光。

黎宿聽到姥姥說：“不是所有人在行差踏錯後都能像你母親這般幸運，許多人花費一生時間尋覓不到的忠誠良人被你母親遇到了，還是在最美好的花樣年華時，遇到願意為她放棄、為她付出、成為她除家族、兄弟姐妹外可以依靠的臂膀。

你父親寒門出身，如今能做到舉國震蕩的科研成就，是我們一家從不曾想到的，你母親的眼光沒錯，帶有偏見的一直是我與你姥爺。

自你出生，你每年長歲時，你父母都會鼓起勇氣到我與姥爺跟前來，提出把你要回去教養，卑微誠懇地說會對你好，我每次都拒絕得很徹底。直到你七歲，你随我們移居美國兩年，你母親不能時常見到你，擔心我與你姥爺會因為喜得黎也後而苛待你，憂思成疾，她是早産兒身體素質本就不太好，那兩年多次病重想見你，是我不給她這個機會，也沒讓你得知此事，她心疼你跟你通話視頻時也沒把自己的現況告知你。

猶記得她那麼膽小懦弱的一個人，在你父親的陪同下，拖着病身赴美到慕公館的可憐模樣，她先是求你姥爺要回你未果，才顫顫巍巍來求我，她雖是我女兒，與我卻并不親近，甚至是懼怕我，你可能不知，在我提出隻要她願意放棄解家裡屬于她的那一部分權财，我就把你還給他們時，你母親答應得幹脆利落，她稱你為她的無價珠寶，她願意為你放棄解慕兩家裡本該屬于她的一切。

你母親從未被她的父母親愛過，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去當好母親，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方法去愛你，你也習慣了我與你姥爺對你的嚴刑峻法式教育，不理解她對你的放縱。你母親她年少時單純到盲目自甘下嫁，長大了吝啬到要獨霸自己的女兒不願分享，有你父親做資本後更是絕情到萌生出想逃離這一家的血緣至親。

我不知是該鞭打她的異想天開，還是該笑她已身為人母還那麼天真，把噩夢當作白日夢去幻想……”

聽到這裡，黎宿的心跳凝滞，露出了半秒的懼色，又迅速恢複正常，将目光緩緩移向姥姥，有些恍惚。

姥姥還在繼續說：“我從沒怪過她，我生而不養忽略她冷落她本就有錯，但她終究是我的骨肉，你又是我精養長大了，是我的掌上寶。我一把年紀了，實在不願意看到你們因為一些瑣事而母女離心。

你的前程固然重要，姥姥也會無條件支持你扶持你，你母親那邊我自然也要顧及。人的愛都是自私的，你母親那邊不管我和你姥爺如何從中規說，唯有你去安撫才管用，隻要你像你父親那樣給她承諾用行動證明，孰輕孰重，她拎得清，會應允你的。”

最後，姥姥還沙啞着聲說了句：“在母親面前，當女兒的可以不必太倔和太要強，任性些也無所謂，因為母親都是愛女兒的。”

那您為什麼不愛她。

這個問題，黎宿不曾問出口。

或許，有些母親當女兒是女兒，有些母親當女兒是棋子，是物品，沒有真心，隻有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