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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車内廣播再次響起,宣布列車内警戒解除。
醫生于是揉了揉他的雞窩頭,打了個哈欠,起身離開了醫療車廂。
現在這節車廂裡就剩她一個人了。
黎曉睜開眼睛,目光再一次飄向了那張亂糟糟的桌子。
片刻後她坐起身來,決定聽從醫生的規勸,按捺下可能會讓自己上軍事法庭的好奇心。
她不太确定那東西是否還在原地,但保險起見,在醫生回來之前,她決定暫時守在這裡——為拿到這樣東西,敵人甚至出動了裝甲騎士這種級别的殺器,誰敢保證就一定不會安插間諜呢?
若她是敵方的決策者,肯定會優先考慮“偷”而不是“搶”。
所以當車廂門打開時,她本能的緊張了一下。
——是成銘。
片刻對視之後,成銘大步走過來。
而黎曉突然便有些不知所措——腦子裡有太多事需要處置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看到這世間最能讓她感到安心的人,她反而會無措起來。
“身體感覺怎麼樣?”成銘卻顯然沒有她那麼繁雜的心思,已經上前來拉她的手腕。
她有些手忙腳亂,可所有的忙亂在成銘握住她的瞬間便平息下來。
他的手心還是以往的觸感——溫熱的,因為常年鍛煉而有些粗硬的繭子,總是穩穩的很踏實。
他在試她的脈搏。
“已經沒問題了。”黎曉就說,“是回路突破——這次可能全回路解封了,感覺比以往累一些。”
片刻後她又解釋,“我沒有發作。”
而後她便記起了昨晚那個親吻。
原本她對此并無愧疚,也不覺得需要向他人解釋。若她因畏懼他人的議論而動搖,那麼對尤利娅便太失禮了。
可是……
她說,“我用了騎士劍,導力被吸走太多,所以出了些小意外。下次我會更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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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昨晚出戰時,成銘的精神便始終緊繃着——這也是他第一次懷着拼殺的目的與人對戰。
但和黎曉不同,選擇從軍之初,對這條路上可能會發生些什麼,他便一直有所覺悟。
人們總是給軍人賦予諸多使命和榮耀,可歸根到底,軍隊隻是國家的暴力機器。而軍人是當戰争發生時被投入到戰場作戰——不論是侵略還是衛國——的人。
軍人的作為是否正義,并不取決于“軍人”這一職業本身,更不取決于身為軍人的人自身,而取決于他所效忠的國家、所遵從的指令是否正義。但并非所有國家、并非所有戰争都是正義的。這世上同樣有侵略成性的國家,有服從侵略命令去戰鬥的部隊。
他追問鞭撻過自己的内心——如果有一天他不得不和人類作戰,他有沒有殺人和被殺的覺悟。如果國家的理念和所作所為不足以說服他服從命令戰鬥下去,他是否有舍棄榮譽、棄戰甚至背叛,被萬人唾罵的覺悟?
當他明确了自己的答案,才選擇成為一名軍人。
他很清楚,在選擇進入二軍大時,黎曉勢必不曾思考過這些。
可是他同樣很清楚,如果他追問了,黎曉也勢必會得出同樣的結論。
他以為,她選擇的是研發專業,哪怕是最昏聩的國家,應當也不會把寶貴的科研人才投入到戰場上。
他以為,她至少還有四年的時間去成長,去慢慢的意識到和思考這些問題。
可是,他錯了。
這世上總有名為“意外”的東西,會打破建築在“僥幸”之上的安甯。
從昨晚黎曉出現在戰鬥現場的那刻,他心底那根弦就已經緊繃到極緻。
他明知成為軍人意味着什麼,為什麼終究還是選擇成為軍人?
——因為他想從alpha們手中搶奪權力。
他想要為她開辟一個她和她這樣的人也能恣意盛開在陽光下,自由并且自信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的世界。無論這條路有多麼兇險、艱難和漫長。縱使至死他也不能成功,至少也讓他将這樣的野心公諸于世,成為那個起點。
這是他的野心也是他的私心——他希望自己喜愛的姑娘,能活得更輕松、快活一些。
他希望當她想獲得尊重和幸福時,不必再經受遠超所得的挫折和努力。
希望她能在樂園之鄉,做着她最想做的事,成為她真心想要成為的人。
可當她從車廂裡走出時,他的私心便破滅了。
然而,這當真就如此難以想象嗎?
從他第一次萌生出想要保護她——想要掀翻這個強弱尊卑的操蛋秩序的念頭那刻,她就已經站在他的身邊、而非身後了。
她以他為目标,在無意中給自己樹立了甚至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有多麼殘酷的标準。
經曆過無數努力和挫折之後,她早已不是可以被他護在身後、一無所知的弱小omega了。
她擁有如此才能和心性,注定會走到衆人面前,被看到、被曆練,被利用也獲得成長,走上和他相同、甚至遠比他更為艱難的荊棘之路。
黎曉昏睡的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思考。
事實上自兩年前的那場事故,自這一年上元節他接受她也報考了二軍大的事實,自入學時遭遇劫機事件……他便一直在思考。而現實也一次次打破他“姑且”得出的結論。
此刻,終于也到他承認現實的時候。
——這女孩已和他并肩踏上戰場。
可是,這個傻姑娘說,“下次我會更加小心”。
……他一直都在讓她說“我會更加小心”。
從兩年前,到此刻。簡直就是毫無長進。
——然而黎曉不明白他的真心,其實也很正常。
這兩年時間裡,他自以為是的把自己鎖在所謂的“思考”裡,将她拒之門外太久了。
她看不到他内心的蛻變,是他的傲慢所緻。
但是,這樣的一擊可真是沉重啊,他心底那根弦幾乎立時便崩斷了。
“還有閑心想這些有的沒的,看來确實不要緊……”他本想調侃過去,可終究還是沒能堅持到底。
——他搶在情緒崩潰之前,抱住了她。
大概是那一瞬間他流露出來的難過驚動了她,她擡頭想要看他。
他隻好把她的頭按在懷裡,輕輕的說,“别看。”
他從來沒有在她的面前軟弱、崩潰過。她的心裡他永遠都強大、嚣張,不被他人所左右。
他不想戳破這個假象。
“你已經足夠小心了……不必為了我的感受,給自己施加額外的約束。”他說。
懷中黎曉的身形微微有些僵住了,她不再試圖擡頭。他能感受到她克制的心情,必定就和是兩年之前她說分手時,他内心的感受近似。
這聽上去,也确實很像是某種絕情宣言。
但是他必須得告訴她。
這對他而言并非易事——因為他愛這個女孩兒,她的一舉一動都牽制着他的内心,他最柔軟的部分時時刻刻都對她敞開着。若她當真對他的感受毫不在乎,他的痛苦也必然加倍。可是——
“我愛你。”他說。
當内心有着更沉重的覺悟時,這被壓抑已久的告白終于能夠宣之于口,他說,“我愛你……我選的這條路很艱難,但我知道自己肯定能走下去。因為我想要和你在一起,為此我一直在成長,努力變得更強大、更成熟。你是我堅持前進的動力。”
“——當初你選擇報考二軍大,我卻對你惡言相向。我很抱歉。但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話。隻要想到你就在我身邊可以看到的地方,我就感到快樂、安心。我怕你跟來,但其實更怕你不在。”
“可是你進了二軍大,便踏上了跟我同樣的路。這條路對你來說隻會更難,更痛苦。”
“所以……不要讓我變成你前進的阻力,不要讓你對我的喜歡,變成你必須要抛開的束縛。”
——不要讓對他的喜愛,成為她困頓、痛苦的根源,在成長中日漸消磨。
他曾以為自己肯定無法忍受那樣的場景,可事實并非如此。那一瞬間他所焦慮的就隻有她的安危,他的判斷力足夠他分辨羅貝爾的動機是善是惡。直到黎曉說她“會更小心”,他意識到自己過往的不成熟給她造成了怎樣的負擔時——才終于想起,那其實是一個吻。
“大樹海比預想中更兇險,”他終于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于是放開了黎曉,“你不需要在意我的感受,我固然還不夠成熟,但也沒這麼不成熟。你隻需要保護好自己,像以前一樣做好你想做的事便夠了。”
當黎曉仰起頭時,他才看到她滿眼的淚水。
他愣了一下,擡手想要為她擦拭。然而明明先前有勇氣一把抱住,這會兒卻連觸碰她的肌膚都做不到。
他知道那并不是什麼痛苦難過的淚水。
他知道她聽懂了他這令人難以啟齒的長篇告白。
他知道這一刻她的内心和他的,是相印如一的。
他們之間經曆了漫長的浮沉和拉扯的感情抉擇,在這一刻終于塵埃落定。
他想要親吻她。
她其實也是一樣的。
然而廓清情感迷霧的同時,他們也都認清了前路。
車廂門再次響起時,他們交纏的目光終于各自抽去。
黎曉無聲的回應,“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