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儀的馬車原本安然無恙,是她自己掏出火折子引燃了微型火藥,将馬車炸得四分五裂。
引燃前,她的手顫抖不停,防身的匕首舉在高處,遲遲未敢落下。
靈燕可以作為爆炸時的掩體,保障她的安全,可是沈令儀卻不能保證,這場爆炸裡靈燕一定會失去性命。
斬草不除根,是對自己最大的殘忍。
沈令儀深知做事就一定要做幹淨的道理。
時機不容錯過,她把心一橫将匕首對準,手起刀落狠狠紮進靈燕心髒。
靈燕似乎痛得醒來,又似乎仍在麻-痹之中,五官皺成一團,不斷地發出痛苦呻-吟聲。
沈令儀渾身僵硬,顫抖着手臂将靈燕擋在身前,引燃了火藥。
轟隆的巨響讓她耳鳴不已,感受到似有千鈞之重壓在身上,灰塵嗆入口鼻讓沈令儀咳得撕心裂肺。
随後便是疼痛感與脫力感襲來,她小心地在廢墟保持着呼吸。爆炸的巨響擾亂了沈令儀的聽覺,她耳朵嗡嗡作響聽不見任何聲音。
萬籁俱寂裡,時間被無止境地拉長。
沈令儀胡思亂想着,也許挖開木闆時的光芒會刺傷她的眼睛,也許會有小蟲子偷偷在黑暗裡咬她,也許最終救她的還是東宮的人......但她一定不會死。
不知等待了多久,她感覺身上的重物逐漸減少,微微的震動不斷傳來。
她感歎久違的光亮果然刺眼,卻也出乎意料地看清了陸鴻晏布滿劃痕的手掌。
那雙手是金貴的,投壺時恣意地捏着箭隻,談話時優雅地負于身後。
可是今日這雙手肮髒不堪,劃痕與血污交錯。
是陸鴻晏親自搬開沉重的木闆救出了她。
對于話本裡英雄救美的橋段,沈令儀向來是抱着一絲不屑的态度。可是當相似的情節真正降臨在她身上時,她卻抑制不住狂熱的心跳。
他的嘴唇翕動,她卻聽不見他在說什麼。
沈令儀綻開笑顔,用盡全力地告訴他,三殿下,你來救我啦.....
後來種種,她都記得不甚清楚,唯有陸鴻晏溫暖的懷抱如冬日暖陽,觸動了她的心扉。
也許,他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樣讨厭她。
而她,也沒有她誤以為的那樣抵觸他。
今夜的太醫院格外忙碌,二皇子滾落斜坡時摔斷了骨頭,正位後需要靜養至少三月。
而沈靜姝剛出月子身體虛弱,經此一劫算是傷及根本,未來病痛纏身暫且不提,至少再也不能替太子生兒育女了。
沈令儀意識模糊,透支的精力導緻她睡意昏沉,早已分不清身處何地。
她覺得身下的衾褥柔軟得像雲朵,薄薄的覆在她身上,舒服地讓人不願醒來。
熟悉的針感落在她的顱頂,舒适的卧感倏然化作兇惡的夢境。
三年以前,沈靜姝還是她敬愛的大姐姐,親自來别莊接沈令儀回府。
沈靜姝會關心她的飲食起居,會幫她在京都置辦衣裳首飾,甚至會親親蜜蜜地挽着她的胳膊,笑語盈盈地同她玩鬧。
沈令儀就被這泡沫般的親情迷了心竅。
回府後總計不到半月時間,某日沈靜姝忽然神色悲戚地跑到琉璃院,無助地跪在她面前求她幫忙。
她說,好妹妹,你就幫幫姐姐這一次吧。
沈靜姝隻說自己與柔嘉公主不慎産生龃龉,求她前去幫忙開解,沈令儀心頭一軟便答應下來。
不曾想她進入公主府時,沿途所有人都用嫌惡鄙夷的眼神盯着她,柔嘉公主更是将滾燙的茶水潑到她臉上。
彼時柔嘉公主體态還是富貴而豐腴,氣急攻心地指責沈令儀的罪行,讓宮女前去賞了她好幾個耳光,直打得她唇角湧出鮮血。
而沈靜姝站在柔嘉公主身旁安慰着,神情萬分冰冷與嫌惡,甚至隐隐流露着得意之色。
跪在瓢潑大雨裡,沈令儀全都明白過來了。
原來是沈靜姝暗中用尖酸刻薄的話語嘲笑柔嘉公主,卻被當事人隔窗聽見,意圖追究到底。
柔嘉公主未見人真容,順着線索調查,源頭直指尚書府。
沈靜姝來别莊接她回府,就是要讓沈令儀心甘情願地做替罪羔羊。所謂的親情與虧欠,皆不過是為達目的不惜編織的泡影。
沈令儀跪到風寒昏厥,自此落下腿疾。
夢境中重演的情景如此生動,任何細節都真實到可怕。
沈令儀不可遏制地落淚,枕巾被打濕出大團大團的水痕。
陸鴻晏将她顱頂的銀針收回,她依舊不斷地喃喃自語着,語詞聽起來很是熟悉。
他湊近去聽,竟是耳熟能詳的曲調。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此曲曾在幾年前風靡京都,後來多用以專門贊譽東宮某位先生。然而自從其暴斃身亡後,這首曲目也鮮少有人演奏了。
沈令儀為何在夢中哼唱其這首曲調?
陸鴻晏特制的安神湯有使人睡得深沉的作用,可免于治療時的疼痛困擾,但亦有編織夢中幻境的功效。
而心有創傷或執念太過者,往往會同沈令儀這般掙脫藥效的控制,墜入最深層的恐懼裡。
陸鴻晏不知她夢到了什麼,神情激動又恐懼,最後不斷地反複哼唱起早年間的曲調。
他的目光鎖定在她的腿腳之上,心歎或許與此事有關。
沈令儀夢境的尾聲,是此後柔嘉公主極端的節食,是京都流言蜚語的謾罵,是兄長離别前讨她開心哼唱的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