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石洞,故人依舊。
影峽峰溶洞從半山腰陡峭貫穿,青翠竹林遮掩着湖泊的流動,草廬雅舍雖清麗秀雅,卻不及石洞靈動天然。
沈令儀喉嚨裡還冒着苦澀的藥味,先前咀嚼到黏糊糊的軟塊時,莫名其妙地心生抵觸。
在她狐疑的蹙額裡,陸鴻晏心軟地編着瞎話,言道此物乃是芋頭搗碎制粉而成。
如此,沈令儀才肯将信将疑地喝完藥粥,從而恢複些元氣來。
休整須臾,陸鴻晏檢查好腰間層層纏繞好的白紗,依照先前囑托背着沈令儀沿着湖畔前進。
溶洞除卻天然遍布的螢石,側壁也細細碎碎地透着孔洞,晴朗的陽光斜射而進,照亮竹架堆積成山的竹簡。
徐青軒盤膝而坐,骨節分明的手指提筆,在宣紙上繪出複雜的八卦陣圖。
聽聞腳步聲靠近,他的神色依舊冷漠疏離。
“你們來了。”徐青軒淡淡望去。
沈令儀抿唇,微微颔首。
徐青軒示意她坐在書桌對面的蒲團裡,擡眸意味深長地凝視着陸鴻晏:“勞煩。”
請離之意昭然若揭,陸鴻晏唇角微微抽動,别有深意地停頓片刻,最終拂袖離去。
徐青軒耐性等待須臾,随後将繪好的八卦陣圖推向給沈令儀。
“凝心靜氣,仔細觀察。”
沈令儀不解其意,卻依舊按照指令端詳着複雜深奧的圖案,黑白和諧的太極在紙面栩栩如生。
她逐漸瞧得癡迷,神色陷入進去。
陣法中央的圖案開始徐徐旋轉起來,黑白兩點空隙相互追逐着,渴望能夠融為一體。
追逐的斑點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即将融合。
修長白皙的手掌倏然遮蓋住宣紙。
“你未能破陣。”徐青軒萬年不變的冰山語調裡流露出一絲失望,“反而是陣将你破。”
沈令儀坦然笑笑:“我本就學藝不精。”
“你既言八卦陣法乃我親自所授,總要有所證明。”他緩緩将宣紙抽離,遞給她一束空白的竹簡,“寫下适才你所有的感受。”
沈令儀鋪開竹簡,習慣性地咬着筆頭思考。
她久未寫字,筆觸難免有些生疏,礙于徐青軒緊盯灼灼的目光,半晌也未能落筆。
見狀,徐青軒便善解人意地移開眼眸,側身專注于閱讀手邊半合的竹簡。
端詳良久,他的視線也未能移動,清淨裡留心着風動竹葉外,筆尖摩挲宣紙的刷刷細響。
沈令儀柔聲:“我寫好了。”
竹杆放回筆枕輕輕磕碰出聲響,徐青軒旋即回眸,凝視着宣紙上工工整整排好的八個大字。
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套話。”他輕笑兩聲。
然而熟悉的筆鋒,恍若重錘敲在徐青軒心尖。
沈令儀對八卦的造詣是學而不精,能夠堪破山霧迷陣,可謂誤打誤撞之僥幸。
絞盡腦汁去想,到頭來也不過這簡單兩句。
徐青軒旋即緩緩起身,從竹架裡抽出整理好的紙冊,語調别有深意。
“你倒确實沒有撒謊。”
攤開的竹簡裡排布着他的親筆批注,字迹遒勁有力,轉折的頓筆裡暗藏着鋒芒。
竹簡底端繪制着簡單的周易離合,旁邊同樣批注着兩行小字——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沈令儀的字顯然是臨摹原帖練就而成,單看亦然尚可,對比細究卻顯得有些東施效颦之拙劣。
徐青軒神色稍顯柔和:“再繪。”
沈令儀微微仰着頭望他。
“繪輪椅。”徐青軒将新的宣紙推遞過去。
他似乎在竭力求證一個答案。
憑着多年相處與熟識,沈令儀幾乎能夠确定,徐青軒的記憶因故缺失。而他雲淡風輕的态度下,依舊潛藏着竭力探知的欲望。
一如既往的,徐青軒的做派。
她并未乖乖聽話,反而以手肘壓住宣紙,托腮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先繪。”
“為何?”徐青軒桌下的手掌輕輕空握住。
沈令儀挑眉笑道:“禮尚往來。”
石洞氣氛倏然僵滞,二人誰也不肯讓步,交織的目光在虛空裡迸發刀光劍影。
直到微風吹滾開筆枕上虛擱的筆杆,徐青軒淡然從容的面容裡終于揚起淺淡的笑意。
他垂眸斂去被窺破後的慌張:“何時發現的?”
“直覺而已。”沈令儀挺直脊背,重新提筆在宣紙裡勾勒出輪椅的大緻輪廓,“人在沒有把握時,總會習慣反問對方來轉移注意。”
她指着故意空白的輪椅扶手:“此處應有何物?”
“雕花。”徐青軒脫口而出。
說罷,他心底難免湧現些許詫異。
方才徐青軒試探着提出讓沈令儀繪制圖樣,實則是他記憶裡對輪椅隻剩朦胧粗犷的輪廓。
而猝不及防地被稍加引導後,他竟能不假思索将雕花的細節說出。
“那此處呢?”沈令儀乘勝追擊。
徐青軒思慮片刻:“菱角镂空?”
沈令儀不置可否,隻是耐心極佳地繼續施加話語引導。
往來對話間朦胧的迷霧愈加散去,無論是缺略幾筆的構造,亦或是刻意冗雜的線條,都不斷地刺-激着徐青軒記憶的回籠。
直到最後,嶄新的宣紙裡,由他循着感覺親筆将真正輪椅的模樣所還原。